第一卷 沙丘(8)(1 / 2)

沙丘 蘭克·赫伯特 3391 字 6個月前






“嶽!嶽!嶽!”歌裏這麽唱道,“罪該萬死的嶽!”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門開著一條縫,傑西卡走了進去,來到一間牆壁塗成黃色的房間中。她左手邊擺著一張靠背黑皮沙發、兩個空書架,凸起的側麵掛著一隻布滿灰塵的長頸水瓶。她右邊還有一扇門,立著更多的空書架,一張來自卡拉丹的桌子和三把椅子。嶽醫生站在她正前方的窗戶旁,背對著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外麵的世界。

傑西卡又悄悄往屋裏走了一步。

嶽的外套已經起了褶子,左肘處有塊白色的汙跡,像是剛在白粉牆上靠過。從後麵看,他就像一幅無肉的簡筆人物畫,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誇張的漫畫,隨時準備在傀儡主人的指揮下擺動肢體。隻有那近似方形的腦袋像是活的,黑色長發由那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搭在肩上。他注視著外麵的場景,腦袋也隨之微微轉動。

傑西卡又掃視了一遍屋子,沒有發現兒子的身影。但她知道,右邊那扇關著的門,應該通向一間小臥室,保羅曾說過他喜歡那兒。

“午安,嶽醫生,”她說,“保羅在哪兒?”

他點了點頭,像是看到了窗外的什麽東西,接著仍背著身,用一副心不在焉的口氣說道:“你兒子累了,傑西卡,我讓他去隔壁屋子休息了。”

他突然一怔,隨即轉過身,紫色嘴唇上的胡須也飄了起來。“恕我失禮,夫人!我剛才在想一些事……我……不是故意要這麽隨便稱呼您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有那麽一小會兒,她還擔心他會跪下來。“威靈頓,別這樣。”

“這麽稱呼您……我……”

“我們認識六年啦,”她說,“我們之間早就不該有那麽多禮節,至少在非正式場合來說不必如此。”

嶽擠出一絲乾笑,心想:應該奏效了。現在,對於我舉止中的任何反常,她都會以為是尷尬造成的,如果她覺得這就是答案,那她就不會去深究什麽。

“恐怕我跑神了,”他說,“每當我……為你感到難過時,就會這樣。我怕是把你當成……嗯,傑西卡。”

“為我難過?為什麽?”

嶽聳聳肩。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傑西卡在運用真言方麵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賦。但隻要有可能,他依然儘量在她麵前說真話,這是最安全的方法。

“你已經看到這個地方的麵目,我的……傑西卡,”他結結巴巴地吐出她的名字,接著急忙往下說,“和卡拉丹相比,這裏太過荒涼。還有這裏的人!我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小鎮女人,她們臉上蒙著紗,一路上痛哭哀號。你可記得她們看我們的那個樣子。”

她兩臂抱在胸前,感覺到衣服裏藏著的晶牙匕。如果報告不假,它的刀刃取自沙蟲的牙。“隻不過是因為我們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習俗。他們隻知道哈克南人。”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你剛才在看什麽?”

他回身望向窗外。“正是這些人。”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朝房前的右方看去,那是嶽正盯著的地方。那兒長著一排二十棵棕櫚樹,樹下的地麵掃得乾乾淨淨、毫無生氣。一道網欄把樹與道路隔開,路上有行人來往,都穿著長袍。傑西卡注意到,在她與這些人之間有一道微光在閃爍——是住房屏蔽場。她繼續注視著那些行人,心裏納悶嶽究竟被什麽所吸引。

線索開始顯露,她抬手摸摸下巴。是那些行人看棕櫚樹的神態!她看到了嫉妒,有些是仇恨……甚至還有一絲希望。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固定的表情掃視著那些樹。

“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嗎?”嶽問。

“你能看透人的心思?”她問。

“這些人的心思,”他說,“他們看著那些樹,心裏在想:‘這些樹相當於我們一百個人。’”

傑西卡滿臉困惑地朝他皺皺眉。“什麽意思?”

“那些是棗椰樹,”他說,“一棵棗椰樹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個人隻需要八升。也就是說,一棵棗椰樹,相當於五個人。那兒有二十棵樹,也就相當於一百個人。”

“但有些人看樹時滿懷希望。”

“他們隻是巴望著上麵能掉點椰棗下來,雖然現在時令不對。”

“我們對這地方的看法太苛刻了,”她說,“這兒雖然危險,但也有希望。香料可以讓我們富有。有了巨大的財富,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這個星球。”

她內心暗暗發笑:我想說服誰呢?雖然極力忍住,但最後她還是笑出了聲,聲音尖利,毫無幽默感。“可你卻買不到安全。”她說。

嶽轉過頭,不讓傑西卡看到自己的臉。要是真能恨這些人,而不是愛他們,那也還好點!傑西卡的舉止和許多動作都很像他的瓦娜,這想法卻使他變得嚴酷,而且進一步加強了決心。哈克南人殘忍的手段毫不光明,瓦娜也許沒有死,他必須弄清楚。

“別為我們擔心,威靈頓,”傑西卡說,“問題是我們的,不是你的。”

她以為我在為她擔心!嶽擠擠眼,忍住眼淚。我當然在擔心,但我必須對付陰險的男爵,先助他達到目的,然後趁他得意忘形之時,襲擊他的致命弱點!

他歎了一口氣。

“我想進去看看保羅,不會打擾他吧?”她問。

“當然不會。我給他吃了鎮定藥。”

“他調整過來了嗎?”傑西卡問。

“隻是有點勞累。他很興奮,不過十五歲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怎麽樣呢?”他走過去,打開門,“他就在裏麵。”

傑西卡跟了上去,朝陰暗的屋子裏望了望。

保羅睡在一張窄小的帆布床上,一隻手被薄薄的床單蓋著,另一隻手伸在腦後。床邊合上的百葉窗將幾條陰影印在床單和他的臉上。

傑西卡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張鵝蛋臉像極了自己,但頭發卻像公爵——黑如木炭,亂成一團。長長的睫毛下藏著綠色的眸子。傑西卡笑了,內心的恐懼慢慢消退。她突然想到了,兒子麵相上的基因遺傳特征——眼睛和臉型像她,但從那臉部輪廓中隱隱透出一股機警,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一如孩童發育時所透出的特征。

她覺得兒子的長相是一個精妙的結晶,出自於一種隨機的模式——無窮無儘的偶然事件最終在一個中心銜接。這念頭一出,她真想跑上去跪到他的床邊,把兒子摟在懷裏,但因為嶽在場,她不能這麽做。她退步回走,輕輕關上門。

嶽已經回到了窗邊,他受不了傑西卡看兒子的那種神態。為什麽瓦娜就沒有給我生個孩子?他暗自發問,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她的身體沒有問題。難道是因為她是貝尼·傑瑟裏特?她是不是受命完成什麽特殊的使命?是什麽使命?她愛我,那是自然的。

嶽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許隻是某個複雜格局中的一個小卒,不可能弄清它的全貌。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小孩睡覺時的樣子真是無憂無慮。”

他機械地應道:“大人要能這麽放鬆該多好!”

“是啊。”

“我們在哪裏失去了它?”嶽喃喃道。

她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說話的語氣有點怪,但心思仍在保羅身上,想著他在這兒訓練的艱苦、生活的差異……與他們原來給他設計的生活大相徑庭。

“我們確實失去了一些東西。”她說。

她朝窗外右邊的一條斜坡看去,上麵長滿了灰綠色的灌木——樹葉布滿灰塵,樹枝乾枯得像是爪子——它們被風吹得泛著波紋。烏黑的天空像一塊幕布般掛在斜坡上空,厄拉奇恩的那輪銀日灑下絲絲銀光——像是她身上那把晶牙匕發出的光芒。

“天好黑。”她說。

“主要是缺乏水分的原因。”嶽答道。

“水!”她厲聲叫道,“這兒哪裏都缺水!”

“這是厄拉科斯最令人費解的事情。”

“為什麽水會這麽少?這兒有火山岩,有十多種我能說出名字的能源,還有極冰。有人說不能在這兒的沙漠中鑽井,因為有沙暴和沙潮,設備還沒裝好就會被破壞,不然就是被沙蟲破壞。總而言之,他們從沒在這兒找到水的蹤跡。但是,威靈頓,真正令人費解的事,是他們在坑洞中打出的井,你看過那方麵的資料嗎?”

“一開始有水流出,但馬上就沒了。”他答道。

“威靈頓,這就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水找到了,卻又枯竭,之後就再也出不了水。但是,再在旁邊挖個洞,又會出現同樣的結果:先是有水流出,然後馬上枯竭。難道沒人感到古怪嗎?“

“的確古怪,”他說,“你懷疑有某種生物在作怪?如果這樣,在岩石礦樣中不是應該會有某種跡象嗎?”

“什麽跡象?奇特的植物……還是動物?誰認得出來?”她轉身對著那條斜坡,“水枯竭了,有什麽東西斷了它的來源,這就是我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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