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壘已經倒塌,
永遠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羅看來,他過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經驗都變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親身旁,雙手抱膝。他們在一個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臨時營房中,一個小帳篷,是從撲翼飛機上的那個包裹中得來的。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羅已清楚地知道那個弗雷曼工具包是誰留的,是誰給押送他們的撲翼飛機指了這條路線。
嶽。
那個奸細醫生把他們直接送到了鄧肯·艾達荷的手裏。
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保羅望著外邊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達荷讓他們藏在這裏的。
我現在已是公爵,卻還像小孩一樣躲藏,保羅想。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認這麽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周圍的環境和事件極為透徹地展現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無法阻擋數據的湧入,還有那冰冷的精準力,讓每一個項目擴展進他的知識群,他的計算力正是以意識為中心的。這是門泰特的能力,甚至更勝一籌。
保羅重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撲翼飛機在夜色下向他們直撲而來,就像沙漠上空的一頭巨鷹,翅膀裹著疾風。他怒氣衝衝,卻又無計可施。保羅意識中的事就是在此時發生的。那撲翼飛機向前疾飛,掠過一個沙脊,撲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親和他自己。保羅仍然記得那飛機在沙地上摩擦時發出的硫黃燃燒的氣味。
他母親當時轉過身,以為會受到哈克南雇傭兵激光槍的射擊,但卻認出了正從撲翼飛機艙門口探出身向他們大叫的艾達荷。“快跑!南邊有沙蟲!”
但是,保羅在轉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誰在駕駛那艘飛機。撲翼飛機飛行和衝刺著陸的方式中有幾處微小的細節,小到連他的母親也沒察覺,但保羅卻以此精確判斷出了坐在裏麵操控飛機的人是誰。
帳篷裏,傑西卡坐在保羅對麵,她動了動身子。“隻有一種解釋,哈克南人抓住了嶽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這一點我決不會看錯。你已經看到了他留下的紙條。可他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們從屠殺中解救出來?”
她現在才明白這件事,而且仍舊不明所以,保羅想。這想法讓他感到震驚。早在從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讀到那紙條的時候,他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事實,當時他覺得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
“別試圖原諒我。”嶽是這樣寫的,“我並不想得到你們的寬恕。我已經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但我沒有惡意,也不希望別人理解,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爾布汗,我的終極考驗。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給你,以證明我寫下的一切全是真實的。當你們讀到我的留言時,雷托公爵已經去世。你們不用太難過,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死去的,與我們有血海深仇的敵人將給他陪葬。”
紙條上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跡絕對不會錯——是嶽寫的。
保羅想著那封信,內心再次感受到當時的悲痛,那痛楚是多麽劇烈而陌生,似乎發生在他新的門泰特戒備心理之外。他得知父親已死,心中清楚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覺得這隻不過是另一份需要輸入大腦以備使用的數據信息。
我愛我父親,保羅想,且確信無疑。我應該哀悼,應該感覺到某種情感。
但他卻沒有這種感覺,隻有一點:這是一條重要信息。
這條信息跟別的事沒什麽兩樣。
他的大腦自始至終都在增加感覺印象,進行著推演和計算。
保羅想起哈萊克說過的話:“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或是做愛。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
也許這就是根源,保羅想,我會稍候再哀悼我的父親……當有時間的時候。
但內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覺毫無減弱的意思。他發覺這嶄新的意識僅僅是開始,它正在慢慢擴大。他在接受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考驗時,第一次感覺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這種感覺正滲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經感受到劇痛的手——正隱隱作痛。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狀態嗎?保羅暗自發問。
“有那麽一小會兒,我覺得哈瓦特又錯了一次,”傑西卡說,“我想嶽也許不是一個蘇克醫生。”
“他就是我們想的那樣……但還要更多。”保羅說。他心裏在想:她怎麽領會得這麽慢?他接著說:“如果艾達荷找不到凱恩斯,我們就會……”
“他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她聽出他語氣的生硬冷酷,帶著命令的口吻。傑西卡在灰暗的帳篷中盯著他,透過帳篷透明的邊縫,在月光輝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羅是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親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脫的,”傑西卡說,“我們得重新把他們聚集起來,找……”
“我們得靠自己,”他說,“當務之急是找到我們家族的核武器。必須趕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們。”
“不太可能被發現,”她說,“它們藏得很隱秘。”
“不能存半點僥幸心理。”
而傑西卡卻在想:他腦袋裏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個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為一種脅迫手段。但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隱姓埋名,逃脫追捕。
母親的話又引起了保羅另外一連串的思緒——一位公爵對今晚流離失所的人民的關心。人民才是一個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羅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話:“與人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
“他們派出了薩多卡人,”傑西卡說,“我們必須先等薩多卡撤離之後再做行動。”
“他們覺得我們已經陷入了沙漠和薩多卡的圍困,”保羅說,“他們打算將厄崔迪人斬儘殺絕,不留一個活口。你說我們的人會有人逃脫,但我想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
“他們不可能做無限期的冒險,不然就是將皇帝也參與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嗎?”
“我們的人一定會有人逃脫。”
“真的?”
傑西卡轉過身,兒子冰冷的語氣令她驚恐,他對可能性有著精確的算度。她意識到保羅的思維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斷上比她更加全麵。她曾經幫助他訓練這種才智,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對此感到恐懼。她思緒連篇,回想起公爵給予她的樂土,現在這一切已經失去,她不禁熱淚盈眶。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雷托,傑西卡心想,“甜蜜的愛,痛苦的結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識集中在腹中的胎兒身上。我已經奉命懷上了這個厄崔迪女兒,可聖母錯了:一個女兒也救不了我的雷托。這個孩子僅僅是未來死亡之路上的一條生命。我懷上她,是出於本能,而非服從。
“再試試通訊接收器。”保羅說。
無論我們怎麽抑製,思維總在不停地發展,她想。
傑西卡找出艾達荷留給他們的接收器,打開開關,儀器麵板亮起綠光,從揚聲器中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她調低音量,搜尋頻道,帳篷裏響起了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
“……撤退,在山嶺那邊會合。菲多報告:迦太格已經沒有幸存者,公會銀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傑西卡想,那是一個哈克南人的溫床。
“是薩多卡,”那聲音說,“注意穿著厄崔迪軍服的薩多卡。他們……”
揚聲器裏傳來一聲怒吼,接著一片沉寂。
“試試別的頻段。”保羅說。
“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傑西卡問。
“我預料到了。他們想讓公會把銀行被摧毀的罪名怪到我們頭上,隻要公會和我們對立,那我們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試試別的頻段。”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我預料到了。他到底怎麽了?傑西卡慢慢回到儀器上,轉動旋鈕,從揚聲器裏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戰時用語:“……撤退……”“……集結在……”“……被困在洞穴裏……”
另一方麵,還有一些聲音從其他頻段上傳來,毫無疑問是哈克南人歡呼勝利的吼聲。還有嚴厲的下令聲,戰況報告。都是隻言片語,傑西卡還不能進行記錄破譯,但那語氣顯而易見。
哈克南人大獲全勝。
保羅搖了搖身旁的包裹,聽到了裏麵兩袋水的汩汩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從帳篷的透明邊緣望出去,看著外麵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帳篷入口處的括約型密封裝置。“馬上就要天亮了。”他說,“我們可以再等一天,看艾達荷能不能回來,但到晚上他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自己行動了。在沙漠裏,必須夜行日宿。”
傑西卡腦中慢慢想起一個傳說:如果沒有蒸餾服,一個躲在沙漠隱蔽處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維持體重。她感覺到了身上的蒸餾服,那又滑又軟的表麵正緊貼著自己的身體,他們的性命就仰仗這些衣物了!
“如果我們離開這兒,艾達荷就找不到我們了。”她說。
“現在已經有手段可以讓任何人招供,”他說,“如果艾達荷天亮還不回來,我們必須考慮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為他可以熬多長時間?”
這問題不需要回答。傑西卡沉默無語地坐著。
保羅打開包裹,從裏邊取出一本帶照明條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冊。書頁上,綠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躍來:“水袋、蒸餾帳篷、能量帽、循環導管、沙地呼吸泵、雙筒望遠鏡、蒸餾服維修包、記號槍、地圖、過濾塞、指南針、沙地鉤、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煙……”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這麽多東西。
他把手冊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們能去哪兒呢?”傑西卡問。
“我父親說過沙漠之能,”保羅說,“沒有它,哈克南人就統治不了這個星球。他們從未真正統治過這個星球,將來也不會,就算有一萬支薩多卡軍團,他們也辦不到。”
“保羅,難道你是說……”
“我們手中握有全部證據,”他說,“就在這兒——這個帳篷,這個包裹和裏麵的東西,這些蒸餾服。我們知道,公會給氣象衛星開了一個高得嚇人的價格,我們還知道……”
“氣象衛星跟這有什麽關係?”她問,“他們不可能……”傑西卡頓住了。
保羅發覺自己高度機敏的意識正在讀取她的反應,計算著每一個細枝末節。“你終於明白了,”保羅說,“氣象衛星可以觀測地麵。沙漠深處存在著某些東西,經不住頻繁的觀測。”
“你是說公會控製著這個星球?”
她反應太遲鈍。
“不!”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為了保住秘密,他們私底下買通了公會。他們的金錢就是任何擁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輕易得到的——香料。這個答案並非通過什麽二次計算得來的,是直接分析計算的結果。相信我!”
“保羅,”傑西卡說,“你還不是一個門泰特,你不可能確信……”
“我永遠也不會是門泰特,”他說,“我是另外的東西……一個怪胎。”
“保羅!你怎麽能這麽說……”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別過頭,看著外邊的黑夜。我為什麽不能哀悼?他暗自發問。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個組織都在發出這一渴求,但卻永遠也無法辦到。
傑西卡還是頭一回聽她兒子發出如此痛苦的聲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幫助他——但她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他必須靠自己闖過難關。
地上那閃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將它撿起,看了一眼扉頁,讀道:“‘友好的沙漠’手冊,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看哪,阿亞特,生命的布漢。請相信,太陽不會將您焚燒。”
讀起來像是阿紮之書,她想起當年研讀偉大秘密的情景。難道宗教力量已降臨在厄拉科斯?
保羅從包裹中拿出指南針,接著又放了回去。“看看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麽精巧,真是無與倫比!咱們得承認,創造出這些東西的文明一定有著無可辯駁的淵博知識。”
他語氣中飽含苦楚,傑西卡仍為此擔心,她猶豫了一下,繼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書上,她審視著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圖。“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羅扭過頭,借著手冊上的亮光,看著他母親在昏暗中的舉動。現在,我該實現我父親當初的願望了,他想。在她還有時間哀痛時,我必須把父親當初讓我轉達的話告訴她。如果以後再哀痛,勢必會帶來麻煩。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如此精確的邏輯,他不禁暗暗吃驚。
“母親。”他說。
“怎麽了?”
她聽出兒子的語氣有所變化,那聲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還從未聽過這麽嚴酷的控製力。
“我父親死了。”他說。
她在內心尋找各種事實的結合點——這是貝尼·傑瑟裏特評估信息的方法——最後她找到了結果:一種巨大損失的感覺。
傑西卡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我父親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羅說,“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讓我向你轉達一句話。他擔心,你可能會以為他在懷疑你。”
那毫無價值的懷疑,她想。
“他想讓你知道,他從未懷疑過你,”保羅說,他將整個騙局解釋了一遍,接著說道,“他想讓你知道,他自始至終都相信你,也一直愛著你,珍視著你。他說他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你,但他有一個遺憾——沒有讓你成為他的公爵夫人。”
傑西卡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淚,心想:這是對身體之水的愚蠢浪費!但她知道這個想法的真正意圖——想要化悲痛為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們對自己的愛人做的都是什麽樣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揮手,把微型手冊的照明燈熄滅。
她渾身顫抖,抽泣起來。
保羅聽著母親悲痛的哭聲,感到心裏空蕩蕩的。我感覺不到悲痛,他想,為什麽?為什麽?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缺點:自己竟感覺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傑西卡想起《奧天聖經》裏的這句話,於是念了起來:有留必有去;有愛必有恨;有和平,也會有戰爭。
保羅的意識已經開始了冰冷的精確算度。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開啟安全的夢之門,就能將自己的預知意念集中起來,看到經過計算的最有可能的未來,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一些景象,幾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識切入了某種不受時間影響的層麵,體驗著未來的微風。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關鍵的鑰匙,意識又躍入了另外一個境界。他緊緊依附著這個新層麵,搖搖晃晃地抓著,擔心它會滑走,同時向四周窺視。感覺像是身臨一個球體中,一條條大道伸向四麵八方……但這仍是一個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記得兒時曾見過紗巾在風中飛舞的景象。而現在,他覺得這未來在某種表麵旋轉扭動,就像那塊在風中飄蕩的紗巾,縹緲不定,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