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天外來客(2 / 2)







蘇晉本是俯跪在地的,聽了這話,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臉困惑地將沈拓望著。

甚麼意思難道是要放她一馬

沈拓的確是要放蘇晉一馬,他先前問柳朝明的一番話,也是想試探都察院對蘇晉的態度。

柳朝明有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性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雖十分年輕,心裡頭卻像裝了個千斤墜,這也是老禦史致仕後,保舉他做左都禦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蘇晉,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見

神,可見是自覺愧對老禦史,虧欠蘇晉得緊。

沈拓從來奉行秉公執法,當年也跟老禦史並稱為"鐵麵菩薩",而今年事已高,後生可畏,"鐵麵"二字傳給了柳昀,自己卻跟自己那花架子兒子學會了熟視無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罷,且任這些後生折騰去吧。

沈拓當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攆人的架勢:"還愣著做甚麼,我刑部的地板跪起來格外舒服些麼"

蘇晉一頭霧水地被沈拓連罵帶攆地趕出了刑部,心中並沒有鬆快些許,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諭已被檢校收了回去,下回再進宮,隻能是去都察院領板子的時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來,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蘇晉實以為當下機不可失,立時就往東宮(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冷喝。

蘇晉回過頭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時也從刑部出來,手裡還拿著她那本紫荊花密帖,冷著臉問:"就這麼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蘇晉俯首道:"大人誤會了,下官頭回來刑部,一時迷了路,走錯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連南北都分不清麼"

蘇晉說不出話來,將身子彎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傷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領了。"

蘇晉做了個拱手禮,將腰身彎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著盯了她半晌,覺得老禦史縱有伯樂之慧,難免一葉障目,隻看到蘇晉的錦繡才情,卻不見此人的巧言令色起來著實可惡,一時也不想跟她廢話,吝嗇地說了兩個字:"跟著。"

蘇晉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卻並不是承天門的方向,而是東宮。

她在心裡揣摩了幾分,不由意外地問道:"大人這是要帶下官去詹事府麼"

柳朝明沒言語。

蘇晉又道:"下官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驀地折轉身,舉著手裡的紫荊花密帖,麵無表情地看著蘇晉道:"不必謝,正是為審你才領你去的。"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製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於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複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拚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儘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隻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乾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閒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儘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乾淨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裡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乾淨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麵麵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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