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山南篇
◎「春前雪」◎
二零一五年, 冬天。
從拉薩出發,沿雅葉高速行駛一百四十公裏,大約兩小時後, 車隊抵達山南。
“少爺, 到了。”
福伯從後一輛車裏走過來,走到中間的奔馳門前停下。
車窗緩慢下降, 坐在車裏的男人偏過頭,視線望向窗外。
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湖邊成群結隊的牛羊, 倒映在藍天白雲下,風吹萬裏,草原一望無際。
近處視線裏, 兩隻藏獒犬趴在草地上, 長長的毛發像兩隻小獅子。
這是雪山之下的哲古草原,也是藏獒的原生地。
靳朝安低頭看著垂在手裏的一張老照片。
“和我像嗎?”
福伯說像。
看了一會兒, 靳朝安把照片收好。
當天夜裏, 車隊開進了村子,在一戶人家門前依次停下。
福伯上前打量幾眼, 來到靳朝安車前欠身匯報,“少爺, 是這家。”
保鏢隨後將門拉開。
靳朝安拿出口罩戴好,又戴上一頂棒球帽,帽簷遮住他短發下諱莫如深的眉眼,他彎腰下車,走到門前, 輕輕駐足。
他抬起頭, 仰望屋頂翻飛的彩色經幡, 他看不清的,亦是風馬旗上的六字箴言。
院門敞開,很大的院子,福伯上前走了兩步。
他會藏語,用藏族話詢問家裏是否有人。
屋裏傳來燒火的劈啪聲,斷斷續續的狗吠聲,隔壁院子裏傳來小孩兒的吵鬨聲。
靳朝安默默立在簷下。
不甚凜冽的寒風聲中,似乎又隱約夾雜著女孩子的歌聲。
從屋頂的方向傳來。
靳朝安掩麵發出幾聲悶咳,狗吠聲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好像也是從屋頂傳來。
他下意識抬頭,這時屋門推開。
一個穿著藏族服飾的中年女人探出頭問,“你們是?”
靳朝安雙手合十,欠了個身。
福伯立刻上前,用藏語告訴女子,他們是來尋人。
他遞給女人一張照片。
女人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
她快速看向靳朝安,但月光昏暗,他又戴著口罩帽子,並看不清他的臉。
女人把門推開,用普通話請他們入內。
屋子不大,爐子裏的火苗把牆壁映得紅彤彤的。
女人走過去,鉗起幾塊乾癟的牛糞餅子填進爐子裏,使爐火燒得更旺一些。
“你們坐吧。”
靳朝安收回打量的目光。
他掀起衣角,跪坐在正中的氈毯上。
麵前方桌堆著織了一半的羊毛毯子,連著一卷五顏六色的羊毛卷,旁邊放著一根木楔子。
毯子織的是古典的花紋。
女人生好了火,讓他們稍等片刻,她又掀開門簾,走到屋外,抬頭向房頂的方向喊了一嗓子——
“桑珠,給客人倒茶。”
隱隱約約的歌聲戛然而止。
她轉身說稍等片刻,“我去幫你們喊人。”
福伯禮貌點了下頭。
不一會兒,門簾“呼啦”一聲被掀開。
帶來的冷空氣讓靳朝安下意識斂了下眉。
他抬眼看去,一個女孩子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她穿著典型的藏族服飾,長袖長袍,腰間係彩色花紋的圍裙,內穿一件顏色豔麗的花襯衣,雖然裹著頭巾,看不清臉,但從她身上的氣息,能感受到她很年輕,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
靳朝安的目光,很快落在女孩的懷中。
她懷抱著一隻小型藏獒,像隻小狗熊似的,掛在她身上。
竟然一點也不吃力。
女孩不耐煩地從他身邊路過,也沒看他,隻匆忙撂下句話便進了廚房。
“青稞酒、酥油茶、甜茶……喝什麽?”
福伯說水就好。
“咚”的一聲,女孩彎下腰,把一罐可樂擲在他們麵前的方桌上。
那罐可樂竟然還隻剩了一半。
另一半讓她喂了狗。
福伯說:“你……”
“不好意思哈隻有可樂。”
女孩甩下句話,抱著她的狗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福伯無奈地搖了搖頭。
“少爺……”
“無礙。”
靳朝安的目光淡淡落在那半罐可樂上,他聽見門簾晃動,懸在門框上的風鈴發出沙拉拉的聲音。
靳朝安呼吸一滯,他循聲望去,先前離開的那中年婦人此刻正攙扶著一位花白頭發的老太太從屋裏走出來。
老人用普通話開口,“是你們找我。”
婦人攙扶著老人坐下,隔著一張方桌,和他們麵對麵。
靳朝安起身行了禮,又坐好,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爬滿皺紋的雙手,他未敢直視她的臉。
福伯把照片遞給老人。
“我們想和您打聽一下照片上這名女子的下落,她是您的女兒嗎?”
中年婦女怕老人聽不清,又在老人耳邊重複了一遍,“他們是找姐姐的。”
老人滄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她的指顫顫地摸著上麵穿著旗袍的女人,蒼老的眼窩裏瞬間蓄滿了熱淚。
女人抬頭問,“你們為什麽要找她?”
福伯道:“我家少爺多年前曾和這照片中的女子有過一麵之緣,受過她的恩惠,近日憶起舊事,想當麵謝恩。”
靳朝安始終未言,垂在桌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捏緊。
老人緩慢地搖了頭,嘴裏喃喃著,“走了,走了。”
福伯:“走去哪了?”
女人接話:“我妹妹自從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去了北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有過聯係嗎?
女人搖頭,“沒有。”
“那有聯係方式嗎?”
女人還是搖了搖頭。
福伯看向少爺,靳朝安捂住胸口咳了兩聲。
這時,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
“別賣虎子別賣虎子……求求你了它身體不好嗚嗚嗚嗚別賣虎子行不行?”
老人回過神兒,顫顫悠悠的手搭在女人身上,“去看看桑珠。”
女人點頭,起身走向院子裏。
掀開門簾的那刻,女孩號啕大哭的聲音愈加清晰。
靳朝安示意福伯把照片收起來。
福伯懂他的意思,照片收好,他們起身告辭。
“那我們便不打擾您老人家了。”
臨出門的時候,老人抖動的嗓音喊了聲,“等下。”
靳朝安回過頭。
老人走到櫃子前,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條色澤柔軟的羊毛毯子,雙手遞給靳朝安。
她喊他孩子,她說我聽你總是咳嗽,天涼了,一定要注意保暖。
靳朝安微垂著頭,雙手接過毛毯,捧在胸前。
他彎下腰來,向老人鞠了一躬。
沒人看到掩藏在帽簷下的那雙被熱淚泅濕的眼睛。
靳朝安和福伯邁出門檻。
正巧那女孩子氣勢衝衝地往屋裏跑,不小心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福伯趕緊上前,靳朝安說沒事。
女孩已經沒影了。
婦人追進來,替她道了個歉,先把他們送出了大門。
車子一走,女人回到屋裏,來到女孩的房門前。
她敲門,“桑珠,桑珠。”
老人也敲門,“桑珠啊,桑珠,給奶奶開門。”
屋裏的女孩大哭不止。
“聽話,把門打開。”女人故意道:“再不聽話我可讓你師傅把你領走了。”
“現在就打電話!讓他立刻來接我!我這就走!”
女孩躺在床上,一把扯下蒙在頭上的紗巾,胡亂團了團,使勁擦著臉上的淚。
“我自打來了這裏吃不好睡不好臉還過敏!”
女孩把頭巾往床頭一擲,“這些就算了,你們竟然還要把我的虎子搶走嗚嗚嗚嗚嗚我的虎子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