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初石亨伏誅，聖上對曹公公的態度也逐漸耐人尋味起來，先是卸了他統管三大營的權力，又收了司禮監批答奏章的差事。</P>
司禮監之所以能在內廷十二衙門中排首位，全因其把控三項重要職權：其一，批答奏章，傳宣諭旨；其二，總管宦官事務；其三，兼顧諸如東廠提督、南京守備等重要官職。</P>
如今收了批答奏章的差事，如同斬斷了曹吉祥一條大腿，滿朝文武紛紛搖擺觀望，一眾門生舊部也都惶惶不可終日。</P>
恰在此時出了災銀案，如何處置曹欽便成為一道難題。嚴懲，意味著向曾經權傾朝野的曹吉祥挑釁；留情，恐怕惹得龍椅上那位不悅。</P>
許經年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從源頭查起。</P>
寒露這日，天剛放亮，兩騎人馬從益都縣南城門奔出，直往昌樂縣方向絕塵而去，伴隨著空中盤旋的金雕，惹得沿途百姓紛紛側目。</P>
昌樂距益都不過百裡，許經年、穀才二人快馬加鞭，剛出益都，流民便漸漸多了起來，等到了昌樂，早已餓殍枕藉，原來益都不見災荒全因長公主駕臨，流民全被驅趕到了附近郡縣。</P>
許經年下馬緩行，見官道兩側俱是或臥或坐的百姓，衣衫襤褸，無精打采，不禁想起在東勝衛流離失所的日子，不知老乞丐、小乞丐們在大同過得如何。</P>
“走吧，此刻你救不了他們。”穀才道。</P>
二人複又上馬，向城內奔去。</P>
昌樂縣不大，災銀被劫處名叫陳家溝，在一處荒山上。</P>
許經年縱馬繞了一圈，發現這山既不高大，也無可設伏擊的有利地形，實在不是一個劫奪財物的好地方，曹欽雖行事荒唐，但隨行的都是錦衣衛和三大營高手，被伏擊時竟毫無招架之力，實在蹊蹺。</P>
時值深秋，草木凋零，荒山野嶺處光禿禿一片，陳家溝地處半山，午時降至，二人由山頂俯瞰，尚能見到草屋上方飄出的嫋嫋炊煙。</P>
村中隻得一條小路上山，兩側枯草斑駁，青褪黃垂，偶見一棵枯樹斜於道旁，孤零零隨秋風微動。</P>
穀才極目遠眺，遙望一樵夫正沿小路遠遠走來。</P>
隻見這樵夫約莫三十多歲，身著麻布素衣，左肩、前胸和右腰處各打一個補丁，腰間板斧倒是磨地錚明瓦亮，此刻正推著一輛破舊的獨輪車，費力向山上走來。</P>
二人默默站在原地，待樵夫走到跟前，穀才開口道：“敢問此處可是陳家溝？”</P>
樵夫抬頭看看穀才，繼續推車向山上走去，二人這才發現獨輪車以草席遮蔽，草席之下似是一具屍體。</P>
許經年上前一步，遞給樵夫一兩碎銀道：“兄台，我二人從益都來，想打聽些事情，還請行個方便。”</P>
樵夫扭過頭，並未伸手接銀子，隻冷冷盯著許經年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P>
穀才氣道：“你！”</P>
許經年伸手製止穀才，拱手作揖道：“打擾兄台。”</P>
獨輪車吱吱呀呀繼續前進，山路顛簸，顛地草席之下的屍體垂下一隻手臂，許經年瞥了一眼，便幾步跟上樵夫道：“兄台近日可曾見過生人出入這荒山？”</P>
樵夫咬牙繼續趕路，許經年鍥而不舍道：“我兄弟二人闖蕩江湖多年，會些拳腳，你若有仇怨，可說與我們聽聽，說不得能替你報仇。”</P>
樵夫一愣，這才停住腳步放下獨輪車把手，側目看著許經年道：“你怎知我有仇怨？”</P>
許經年再次拱手作揖，指著獨輪車上垂下的手臂道：“此傷斷口整齊細銳，是劍傷，此處荒山野嶺，並無習武之人。我觀兄台麵紫唇白，呼吸急短，音色低沉，應是胸悶氣短，日夜咳痰，肝氣鬱結所致，因此大膽猜測車上之人是被人以劍殺害，兄台報仇無門，以致氣滯鬱結。”</P>
樵夫冷哼一聲道：“我看你二人不像闖江湖的。”</P>
穀才問道：“那像什麼？”</P>
“穿得是錦衣，配得是好馬，出手就是一兩銀子，倒像當差辦案的。”樵夫道。</P>
許經年道：“闖江湖也好，當差辦案也罷，還請兄台行個方便。”</P>
樵夫在路邊隨意坐下，一隻手臂搭在獨輪車扶手上，無精打采問道：“你們是為那日山上的劫匪來的吧？”</P>
許經年大驚道：“你怎知？”</P>
樵夫指了指獨輪車上的屍體開口道：“我有個妹妹，三年前大旱被賣去益都，你們找到她，告訴她老娘死了，回來瞧一眼。”</P>
許經年道：“這倒容易，隻是不知道令妹尊姓大名？”</P>
“她叫褚六，自被賣去益都，便失了消息，我不敢去找，怕見到她過得不好。”樵夫道，“一年前村裡有人去過，聽說她做了舞姬，有個名號叫‘秋蟬’！”</P>
“是她！”許經年驚道。</P>
樵夫好奇道：“你認得她？”</P>
許經年道：“你這忙我幫了。”</P>
樵夫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道：“既如此，今日就不埋了，等小六子回來看最後一眼。”說罷推起獨輪車轉頭向山下走去。</P>
許經年喊道：“我看這屍體有些日子了，還是儘早入土為安。”</P>
山路崎嶇，樵夫步履蹣跚，漸漸走遠，空曠的荒山中傳來男人有氣無力的回應：“這年月，哪還有‘安’？三年前大旱賣了妹妹，今年大旱死了老娘，說不得改日就該輪到我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