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識(1 / 1)

思遠道,尋歸處 隨何 2758 字 3小時前






鎮國乾清十六年雀兒視角我叫雀兒,是因為我娘生我時,屋前有很多小雀鳥在叫。我爹告訴我那些小雀鳥叫得很歡快,好像在慶祝我出生。“所以,我的寶貝閨女叫雀兒。”我爹說這話時,正把我高高地舉起來,臉上的橫肉因為笑容一動一動地,顯得滑稽。在旁邊抱著弟弟喂奶的娘親便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爹爹則一臉憨笑地撓了撓頭上亂糟糟的頭發。此時,家中的院內槐花已開了好多,香味彌漫了整個院子,看門的大黃狗安靜地伏在爹爹腳下,捉鼠的狸貓在木椅上酣睡。一切都歲月靜好,安暖相伴。所以,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日子再苦再累再難熬。我都努力聞著那時的槐花香,然後,含著淚咬碎牙告訴自己,一定要熬下去,要活下去。乾清十六年,寧江發洪災,我賣了我自己。爹是漁民,寧江發了好大的水災,他死在了捕魚時。娘則驟聞噩耗,急火攻心,臥在床上一病不起。弟弟才滿一歲,呀呀學語,剛剛學會走路。家裏的微薄積蓄,很快便花完了。於是,我狠下心來,咬咬牙,把自己賣了,賣進了妓院,由良家女變成了賤籍娼女。得了二十兩錢。當時,我還在慶幸自己長得容貌好,不然賣不得高價。更不能把自己賣成丫鬟,隻能得八兩錢。我想,那時的我真是賤呀!可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呀!娘的病,如果再沒藥,再沒有醫生來診看,娘會死。爹下葬時用的棺材錢,尚未還給本就貧窮的鄉親們。弟弟喝隻有幾粒米的湯水,已經快一個月了,臉頰凹陷,皮包骨頭。如果,家裏再沒有錢,就都要死了。於是,我和一群被賣的女孩被趕上了去妓院的馬車,趕馬的妓院車夫,用硬硬的粗馬鞭抽打著肥碩的壯馬。馬兒感受到疼痛,奮力的將碗口大的蹄子,從路上的團團爛泥中拔出,加快了步子。路的兩邊,傳來小麥和玉米等莊稼漚爛在泥水的腐爛味道。我突然哭了。我在決定賣自己時,沒哭。在和老鴇談賣自己的價錢時,也沒哭。因為,我認了命。可是,卻在聞著糧食爛掉的味道時哭了。是因為,我想到,如果寧江不發洪水,救人命的糧食不會爛。那麽,大家不會餓肚子,爹爹不會捕魚,也不會死。娘親不會得重病,幼弟不會快餓死。我,我可以不用,不用賣掉自己,不用做娼女!我淚眼婆娑的看向前方,看到被抽打的肥馬向前奔跑。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匹馬兒很像,頂著沉重的痛苦向前跑,痛的再厲害也要向前呀!嗬,隻不過,馬兒肥壯,我則瘦弱,它吃的飽,我則餓著。我咬了咬嘴唇,強穩著心神想,看看這馬兒,我在妓院應該不會挨餓。在妓院!不會挨餓!這是什麽世道!鎮國乾清二十年謝安潮視角我第一次看見紅袖,是在我十二歲時。那年的我剛來到鎮國,隻是,那時她還叫雀兒,不叫紅袖這個沾染了脂粉氣息的名字。隻不過,我和雀兒第一次的相見,我沒什麽印象。雀兒卻記得清清楚楚,連細節都絲毫不忘。我問雀兒為什麽記得這麽清楚。雀兒抬起頭來,她的一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美目,在此刻卻閃出一道銳利的光來。她用這一道光,看向我,然後一字一頓的說道:“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上人。第一次知曉,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我愣了一下,突然回想起,在我十一歲以前的世界,“人上人”的說法,好像是不對的。理由似乎是,一個人為什麽一定在另一個人的上麵,人人應該平等。至於,我十一歲之後的的世界裏,人上不僅有人,還有“綱常倫理”。而這個“綱常倫理”,看不見,摸不著,不知是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的東西,卻可以,殺人不見血,奪命不用刀。今年,已滿十五歲的我,讀了好多書。卻還是不明白,這兩個以自己十二歲為界限而劃分的兩個世界,孰對孰錯,孰正孰邪。又或者,它們倆都不分對錯與正邪呢?我真的搞不懂。“我到今天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情景。”雀兒伸出手,整了整有些皺的衣襟,用漠然的話語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定了定神,繼續聽雀兒說。“那個時候,我在一輛馬車上,崩潰得哭號不已。因為我要去妓院了。我自己賣了我自己,還講了很久的價錢,賣自己的價錢。”雀兒轉了一下頭,把目光放在別處,不再看我,好像在隱藏自己眼中的情緒。“然後,我就遠遠地看到了陛下的鑾駕,以及陛下抱在懷中的你。”雀兒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知道,我那時以為什麽嗎?我以為是神仙菩薩來了。這浩大的洪災,生靈塗碳的人間,總算有救了!”“於是,我打算振臂高呼,讓神仙救救我們。因為,我娘告訴過我,神仙菩薩是慈悲的,是拯救人間的。”這一刻,雀兒的眼中迸發淚水。“可是,當我剛舉起雙臂,口中隻大聲地喊出了一個字,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馬鞭子,還有車夫的一道壓低聲音的叱罵:小婊子,瘋了嗎!那是皇上的車!驚了皇上的車馬,你有幾個頭夠砍的!你這個婊子,是要害死我們嗎?啊?小婊子!”“就在這時,老鴇冷著臉說;快別罵了,馬上把這些剛收的小娼女趕到路邊的田地裏,讓她們藏起來,不然讓人發現了,汙了貴人的眼,你的頭也不夠砍的,還不快趕!快!”“於是,我們這些剛被賣做娼女的女子,就被趕到田地中,或蹲或坐在爛泥裏,嗅著腐爛的氣味。看著良民跪在路上,迎接著皇帝的車駕。”“而,我們連跪拜的資格,都沒有。”“有姐妹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哭了出來。老鴇瞪著她說;這點小事都哭,以後得哭死,快別號喪了。隨後,又給了我一鞭子,罵我道:你這個小婊子也真是,自己選的路,還喊什麽喊!”“是的,我自己選的路。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更明白自己的身份了——賤籍娼女。”雀兒恢複了剛才的淡漠,眼神變得風平浪靜。我徹底愣住了神,不知該如何反應。因為我既是這場悲劇的同情者,也是悲劇發生的親曆者之一,但我卻什麽都沒能做。而,雀兒卻好像在說別人的悲劇一樣,她很淡漠,甚至,有點無動於衷。雀兒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臉上笑了笑說;“不過,現在也好了。我歌舞好,入了教坊司,從此,不用再接客了,隻唱歌跳舞就好。”“隻是,縣主,您不是在晏文學宮讀書嗎?怎麽有空來教坊司呢?”是的,雀兒稱我為郡主。陛下收了我做養女,但畢竟不是親生的,所以,給了我郡主之位,封號是平寧。“寧”字取於鎮國第一江——寧江。我現在是鎮國的平寧郡主。至於,雀兒眼中的淡漠,我以後才理解,那不隻是淡漠,是麻木,是刻進骨頭裏的麻木。鎮國乾清二十年宋忠視角本人,姓宋,名忠,字如恕,任晏文學宮的教長。晏文學宮,匯天下文脈於一處,集四方學士於一地。曆時六百年,此期間,多少千裏江山,王侯霸業;都已灰飛煙滅。唯有,晏文學宮,屹立不動,繼往聖之絕學,承賢者之遺誌,誨學子,育良才,建功業,揚名天下。學宮內立有一座高碑,其上刻著晏文學宮的學訓:博學求實,守氣浩然,忠恕任事,天下為心。學訓之意,如下所列:博聞廣記,去偽求真。浩然正氣,守之不移。任事居位,從忠從恕。身居廟堂,心存天下。其實,我少年時,曾認為,學訓之意,有存疑的地方。其尾句“天下為心”,中的“天下”二字,眾多學者都理解為:“天下霸業”,即,讀書也好,練武也罷,都要建功立業,成天下之霸業,位極人臣,所以,隻有身居廟堂者,才能心存天下。但是,我那時卻不是這樣認為的,“天下”二字,其意應為:“天下萬民。”身居廟堂者心存的,應是天下萬民,正所謂,民富才國強,隻求國強,而棄民富,是舍本逐末,並且,世間多有不公,身居廟堂者,若隻求建功立業,不公之處隻會越來越多,那麽讀聖賢書,便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而且,一定是身居廟堂者,才能心存天下嗎?普通百姓就不能心存天下嗎?天下並不隻有一家一姓,更不隻有高官貴人,所以,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也不是高官貴人的天下,而是所有人的天下。故,天下之興衰,人人可心存之,可擔責之。那時,我以為,我想的這個觀點非常對,而且論述的條理分明,字字珠璣,一氣嗬成,文采斐然。於是,在開學第一堂課上,黃教長為我們新生講授學訓時,我便鼓起勇氣,把這段論述,一字不差的當眾講了出來。然後,我就挨了數十下戒尺,還在教室外,人來人往的走道上,罰站了整整一天。我來晏文學宮的第一天,便是這樣度過的。我至今還記得,當時這位黃教長,訓斥我的那些話,一個字,都未曾遺忘。他講:“你是瘋了嗎?大丈夫,讀書習武,不為功業,那為了什麽?要知道,自古以來,大丈夫都是如此。隻求建功立業,便是讀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去?還會世間多不公?不僅言語粗鄙,還是歪理邪道,要知道,學訓上寫著,守氣浩然!怎會多了不公之處?至於,普通百姓也要心存天下,更是謬論,他們連字都不識,有何本事心存天下!而且,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你是要造反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個道理你都不懂嗎?”“若不是你年齡太小,學識不多,極易犯錯。就衝你的這些造反言論,我應稟明官府,將你打殺!說出這些話來,真是令學宮顏麵掃地!以後,你若不知錯就改,我必清理門戶,將你逐出師門!”這件事,告訴我了一個道理;有勇氣不一定好事,尤其反對公認之事的勇氣,更不是好事。至少,對那時出身貧寒,無勢可依的我來說,絕不是好事。經過此次的訓斥事件,我可以明顯感覺道,自己被孤立了。每當同學們聚在一起談學論道時,隻要我湊過去,大家會立馬散開。還有,上課以及在飯堂用餐時,總是會有三五同學聚在一處,但我身邊一定沒有一個人,好像以我為中心方圓三米是禁區一樣。不過,好在這些同學並不像我們村裏地主的兒子一樣,隻要看誰不順眼,便會欺辱此人,比如,拿石頭扔人,放狗咬人,找一群混混打人。我想,這或許是高等學府的好處。因為學宮有明文規定,若有學子放肆欺辱其他人,一經發現,不論辱人者門第高低,立即清退。而且,同學們大都飽讀詩書,自持清高,不願做下作之事。無人來往,這正好讓我空閒時間多了起來,可以讀書學習。於是,那時我便一心撲到書本上,收斂心性,鑽研知識。努力就會有回報,於是,在學宮的第一學期的結業考試時,我的成績位居榜首。一向對我有些冷淡的黃教長,也對我讚歎不已。畢竟,我們這一學級有三千多名學子,第一名出在黃教長所授的班裏,他肯定高興。我領榜首之獎的那天,是乾清十六年十一月初八,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本應高興。可,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對我來講,是何等的黑暗悲傷。我依稀記得,我剛剛從領獎台上下來,黃克禮教長突然嚴肅地問我道:“宋忠同學。我記得你是寧水縣人吧?”我:“是的。”黃教長:“寧水縣在寧江江邊上吧?”我:“是的。”黃教長遲疑了一下,試探地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寧江發了洪災,沿岸民屋損傷嚴重,百姓死傷無數。”我,扯了扯嘴角,好像在笑,發著顫音說:“教長,您在開玩笑吧?這個玩笑可不好玩……您換個玩笑開呀。”黃克禮教長,他一向對我有些冷淡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孩子,為師沒有開玩笑,也理解你。不過你放心,聖上和百官已經親臨救災,你的家人會沒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哈,沒事的……沒事……”教長的語氣很溫和,他很少這樣講話。但此刻,我已經兩眼一黑,腦袋中嗡嗡作響,隻回旋著一句話:“寧江發洪災,死傷無數。”黃教長看,我因過度悲傷,臉色發青,歎了一口氣,繼續安慰道:孩子,有聖上和百官親臨,會沒事的,你的家人會保全的,吉人自有天相嗎!”我聽到這兒,腦子裏突然像炸了一下,淚水奔湧而出。心想:“聖上和百官?那位最喜珠寶玉石,美人華衣,卻不知民間疾苦的女皇?那些隻講尊卑有別,隻爭富貴榮華,卻又官官相護的滿朝文武?他,他們去寧江賑災?去救他們不在意的無知賤民?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隻怕為搏名,會讓災情加重吧!嗬嗬,世間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可笑呀!”我臉上淚水漣漣,嘴角似笑非笑,眼神癲狂,著實嚇到了黃克禮。他小心翼翼地說:“孩子,緩一下,沒準你的家人無事,已逃出生天。”我看向他,他竟掏出了一個手帕,來擦去我的滿臉淚水,邊擦邊安慰我。可我已愣在那裏,不知作何反應。這時,一個人,好像也是一位教長,他過來給了黃教長一封信,又給黃教長說了什麽,但我腦子嗡嗡作響,聽不清。但黃教長卻把信遞給我,告訴我了幾句話,但我隻聽清了四個字:“你的家書。”我如獲大赦,激動的搶過信來,有家書,代表我的家人,他們還活著!打開後,隻見上麵寫著:“宋家阿哥,寧江發了洪災,宋叔,宋大娘,在水田勞作時,被大水衝走,溺亡在水中,你的弟弟和妹妹,在家中避雨,但大水衝塌了房子,砸死在家中。請原諒雀兒,因大災凶險和眾多事端,無法為你的家人妥善收屍,枉費了宋叔和宋大娘對我家的照護和你我的情誼,隻因雀兒已買身為娼女,生不由己,這送信錢是從雀兒賣身錢中出的。宋家阿哥,可否看在雀兒報信的份上,看護一下我的娘親與幼弟,我的父親也亡故了。至於你我婚約,雀兒既已為娼妓,便做廢吧,如若還有情緣,隻能來生再續。落款:趙雀兒。”我臉色蒼白地把信遞給了黃教長,顫顫巍巍地懇求道:“老師,幫我看看,我看不懂,看不懂。”黃教長驚訝地嗯了一聲,接過信來。“我,我認識不了,上麵的字兒。”我的聲音很微弱,像瀕死的人。教長沉默著,這封信他看了很久。然後,他跟我說:“孩子,我相信你能讀懂。”“可,我讀錯了,這上麵的字,我認,認錯了。我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向外吐著。旁邊的一位同學,不解地插了一句話:“你都考榜首了,你還不認識字?”我聽完了這句話,猛地一下坐在地上,意識到,是的,不會有我不認識的字。有一種使我窒息的感覺像潮水一樣湧來,捆著我的手腳,鎖著我的喉。我的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到。我口中腥甜,湧出鮮血。我用儘力氣,站起來,向日出的方向走著。因為,我的家鄉,在東方。我想著,隻要,在日落前到家。娘親,爹爹,大弟,小妹,還會等我吃晚飯。雀兒還會給我送來一碗糖水。可我沒有力氣了,有人扶住了我。我的聲音混著血吐出來:“我,要回家。”那個人說:“好。”我的口中,湧出更多的血。然後,沒了意識,像死人一樣。此刻,清澈的陽光照拂在少年毫無血色的臉上,好像初晨的冰雪迎著日初閃耀的光,自少年嘴角流淌而下的血液,成了綻放在少年的青色布衣上的紅色蓮花。果然,美的東西,碎了,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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