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虎(1 / 2)

食仙主 鸚鵡咬舌 2379 字 4小時前






故事並不隻在奉懷小城發生。

將時間前移一些,回到八月初三雨壓城之時。

再把視角拉高,拉遠,挪到奉懷背靠的蒼蒼茫茫的薪蒼山脈之中。

這裏峻崖高樹,深穀長淵,抬頭隻見一線狹長的天。

黑雲漸重,一場暴雨正含在天公的口中,細風從唇齒間露出,漸漸大了,樹林也簌簌地搖晃起來。

一個人影在踉蹌地奔行。

莫五強咽下一口湧上喉頭的血,但左臂的傷口又開裂了,幾滴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他停下腳步,將洇血的土拾起,吞入腹中。並再次撕下一片褲腿,草草包紮了一下。

暴雨要來了,如果按照過去幾十年的經驗,雨水會掩蓋痕跡,衝散血腥味,猛獸一切覓蹤的手段都會失效,他就不必再費心掩蓋蹤跡了。

但是這次不一樣,念及那畜生對血液鬼怪般的感知,他心中實在難以安定。

雨水衝刷傷口,血液必定溢散,這場暴雨也許並不站在他這邊。

但他沒有選擇,弓斧已經丟棄,隻剩腰間的一把小匕,他隻能跑得再快一點,更快一點。

他們這次進山實在太深了。

當第一次發現那東西的痕跡時,他就生了退意。他打獵半生,虎豹也殺過幾隻,卻沒見過如此步距的貓類。

但後生們血氣方剛,說五叔年紀大了,膽子卻小了,就算再大的老虎,咱們十幾號人,還鬥不過它一個?

隊伍裏還有剛子,他爹就是這畜生腹中亡魂,怎麽勸得住他?

最可憐的是雲生,雲生是個聰明娃,他看出來雲生是信了的,但他不願意獨自離開,最後還是隨兄弟們一起去了。

可打獵靠的不是膽大,那東西更不是獵物。

一滴雨水滴到乾涸的嘴唇上,莫五喘著粗氣抬起頭來,肉眼可見的豆大雨滴垂直著向眼睛砸落,莫五閉眼接住,眼皮竟有微微的痛意。

雨勢來的好猛。

莫五再次加緊了步伐,自己唯一的生機是在那畜生追來之前通過索橋,隻要把橋砍斷,不論它是什麽東西,都不可能躍過二十餘丈寬的深澗。

踉蹌著爬過一個陡峭的坡,前方忽然出現一條小溪,莫五溯流望去,其源頭隱沒進高崖密樹之中。莫五麵露喜色,這是耗子潭流下來的溪水,既然此潭就在上方,代表自己一來所幸沒有迷失路徑,二來離索橋也不遠了。

莫五四周環顧,勉強找到一處能援石而過的路徑,他小心翼翼地踩上石頭,然而剛走兩步,力氣用儘的腿踩到濕滑的青苔上,一腳滑進了溪水中。

半條小腿一入水,莫五整個人一下僵住,第一感覺是刺骨的冰寒,下一刻真實的感受才湧上來——這水,怎麽是燙的?!

莫五連忙抽出小腿,蹲伏在石頭上雙手輕輕撫著腿腳,隻這一小會,入水部分已然變紅,他向上看去,這才發現整條小溪都微微蒸騰著若有若無的水汽。

所幸這水倒也並非滾燙,皮膚雖痛不傷,涼爽的雨水又不停打在上麵,很快已不礙事。莫五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溪,但此時他無心亦無力再去探究原因,隻是更加小心地踩著石頭渡過。

踩上地麵的那一刻,一直拿著勁兒的身體猛地鬆力,顫抖的大腿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岸邊。

他喘著氣低下頭,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狽的形象。

臟汙殘破的單衣、雜亂蓬起的頭發,中間擁著一張五十多歲的臉。

這臉黑黃、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紅。他鼻頭一酸,視線模糊的同時,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今天的淩晨,日出前的黑暗裏,那東西衝入了營地,自己驚醒時,莫名吹起的狂風中已經充斥著濃鬱的腥臭和血味。

在後生們的怒吼和慘呼中,那東西卻很安靜,不吼不叫,鬼魅一樣,若非被吹得搖搖欲墜的火把隱約映出一個龐然的凶惡影子,他甚至懷疑真是幽靈從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卻不敢放箭,於是咬牙拿出刀衝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確實是想跟它拚命的,但那鬼怪一樣的頭顱扭過來看向自己時,渾身的熱血仿佛被澆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黃噬人又冷靜無比的豎瞳下,三十年山獵,伏豹射虎練就的膽氣一下子破了。

狼和豹是沒有這種氣勢的,它們固然也極度危險,但隻會讓自己頭腦緊繃,氣血上湧,在快速的心跳中激起血勇。但虎不一樣,正麵相對時,那低沉磅礴的吼聲,極具壓迫感的身軀和眼神,很容易讓人喪失與之對敵的勇氣,山林王者,不外如是。

而眼前這東西如果是虎,那一定是虎中之虎,隻一眼自己就已心寒膽顫。

人怎麽可能殺得了這種怪物,贏不了的……贏不了的……

他想喊大家快跑,但下一刻那畜生當著他的麵撕開了剛子的腹腔,一個完整的人在那利爪前就像一張薄薄的紙,血噴濺到嘴裏,他的嗓子一下啞住了,甚至大腦都一刹那空白。

但旁邊雲生震耳欲聾地吼了出來:“五叔!五叔快跑!”

早已發軟的腿腳仿佛得到了命令——根本不願分辨那是否來自於主人。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奔了出去,和迎上去的雲生擦肩而過。

在惶惶然奔出去很遠之後,他才意識到可能隻有自己活了下來。

自己這個唯一的長輩,隊伍的主心骨,出發前被十幾對爹娘托付了兒子的人,把孩子們丟在了背後的血海裏,自己倉皇地逃命了。

不應該是自己活著的。

剛子應該活著,他天生大力,氣血雄壯,再賣幾張皮子湊夠了錢就能去縣城武館拜師,做個教頭,甚至說不定能當差做個捕快。

雲生也應該活著,教書的先生說他是個讀書種子,明年縣試一開,說不定能拿個秀才。

隻有自己,一把老骨頭早就活夠了,一個人又無牽無掛,憑什麽搶了他們逃命的機會?

自己又有什麽臉一個人回到村子?

恐懼督促著他逃竄,但是另一份心情又因羞愧而期待著,期待那畜生能夠追上來把自己也殺掉,好讓自己不用回去麵對十幾對父母的眼睛。

但那畜生沒有立刻追上來,直到三四個時辰後,他回望山頂時,才又見到那個隱約的影子。於是他意識到,它是慢條斯理地享用完了十幾個人的屍體後,才施施然追蹤而來。

於是勃然的怒火又占了上風,他不那麽想死了,哪怕被鄉親父老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哪怕受村人嘲笑抬不起頭,他也一定要回到村裏,上報縣衙,請來援兵,再入山中,然後親手在它身上捅上一刀,親眼看著這畜生被痛苦地殺死!

於是他開始掩蓋自己的痕跡,設計一些簡單的陷阱,故意在斷崖上留下自己的血跡,然後悄悄換一個方向離開……為了活命,所有一切能做出的努力,他都巨細無靡地做出。

而此時凝視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同樣是這份信念支撐著他疲憊不堪的身體再度站了起來,拾起一根樹枝支撐,他繼續向前走去。

雨珠漸密,風聲漸狂,樹木們搖晃著,每一個枝條每一片樹葉都在作響,整片林子像是活了過來,嘶吼著人所不能理解的語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