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枕春(1 / 2)

浮圖塔 尤四姐 2700 字 5小時前








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樓卻大感意外。她本來也是一時憤懣才答應的,後來轉念一想又後悔了。皇帝之所以答應讓她南下,就是因為有肖鐸隨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進了南苑,肖鐸護衛失職,那她的意氣用事就給他捅了大婁子。步家一腦門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藥她也給他上足了,他心裡八成要怨她辦事不經腦子。

她以為他會想法子轉圜的,沒想到他居然應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難過,他一定生氣了,再也不願意和她夾纏了。她沒了父母庇佑,現在又得罪了他,這下子真的陷入山窮水儘的境地了。

還要送她出閣?她稀罕他送麼?她頹然站起來,對步太傅行了一禮道:“女兒乏累了,先回房歸置東西。父親和廠臣敘話,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點頭,肖鐸卻懶懶出了聲:“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話也敘完了,這就要回行轅去。娘娘還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閣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樣。”

他這麼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兒做什麼還要被帶走?他遲疑地拱了拱手,“小女雖離家三月餘,府裡一應的吃穿用度還是現成的。廠公行轅好是好,畢竟不如家裡方便。這一路已經勞煩廠公了,再多叨擾怎麼好意思呢!”

“太傅難道怕咱家吃了令愛不成?”他笑起來,眼中流光溢彩,“讓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麼道理含糊其辭,誰能追著問呢!他既然堅持,步太傅也沒辦法,隻得頷首應準。

他站起來,優雅地一抖曳撒,吩咐雲尉道:“你帶幾個人,等太傅大人籌備好了再回鹿鳴蒹葭。我出來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陣兒。”對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辭了,久不在外辦差,稍一行動就累得慌,失禮失禮。太傅大人和那頭議準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屆時咱家要來討杯喜酒喝的。”

這麼尊大佛,簡直比小鬼難纏得多。他算計你,你連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裡苦成了黃連,臉上還要堆著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倆對視一眼,嘴角扭曲著,礙於邊上幾位千戶等著運錢又不能合計,唯有長歎——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錢啊,留下的還不是一兩個人,得多少才能叫他們滿載而歸?肖鐸果然手黑,太監都是沒人性的,骨頭裡也要炸出二兩油來。怎麼辦呢,地契房契趕緊的變賣折現吧,興許還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頭音樓出了步府,連頭都沒回一下,直接鑽進了轎子裡。她心裡難過,看天都矮下來了,活著不知道還有什麼意義,倒不如當初死了乾淨。死了去找她親娘,強似現在這樣無依無靠。

她是滿腦子亂麻,扯也扯不清。想起父親的殘忍,想起自己苦苦掙紮的感情,似乎什麼都安慰不了她了。

江南的六月已經很熱,竹編的小轎有風吹進來,依舊悶熱難耐。轎外是輕快的腳步聲,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乾脆利落。一路林蔭,窗外有啾啾的雀鳴,她卻提不起精神來,背上出了一層汗,心裡沉甸甸的。她轉過身,頭抵著圍子悶聲抽泣,漸漸恍惚起來,也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反正在父親的眼裡她不如音閣,在肖鐸的眼裡呢?或許也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吧!

來時比去時還快得多,轉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轎子落了地,不是彤雲來打簾,一隻白靜的手伸過來一撩,他的臉就在眼前。

她耷拉著眼皮下了轎,猛一抬頭有些暈眩,他來攙她,被她避開了,最後挽著彤雲的胳膊進了門檻。

他有些喪氣,什麼都難不倒他,唯有她的一舉一動牽扯他的心肝。他跟在她身後,輕輕噯了聲,她沒有理他,這叫他心裡不大痛快。他樣樣為她著想,她還不肯領情,女人怎麼這麼難伺候!

她進了臥房,叫彤雲打水淨臉,他站在門前看她忙來忙去,有點無從下手。總算再也無事可做了,她不得不轉過身來,麵無表情道:“廠臣不是累了嗎?還不回去休息?”

他似乎窒了下,探究地打量她的臉,“你還好麼?心裡難過就同我說……”

她轉過去拔簪子,想把狄髻拆下來,可來回好幾次也沒能成,恨得把簪子摜在地上一通踩,咬牙切齒地說了串江浙方言,不知說的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懂。彤雲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想去幫著拆頭,被他一個眼神製止了。他讓她退下,自己親自上手,把她扶進了圈椅裡。

“我來得雖晚了些,不是照樣給你出氣了麼!”他弓馬不敢說嫻熟,頭麵上的東西還有些了解。替她卸下銀篦子,把那頂黑紗尖棕帽取下來,垂眼觀察她臉色,低聲道,“你父親這樣待你,你看清了吧?以後彆指著家裡了,保全自己才是最實際的。沒想到兜兜轉轉,咱們是一樣的命運,所以同病相憐,往後我更要護著你了。”

這下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他是父母雙亡,可她分明有父親也賽過沒有。她捧住臉,聲音在掌心裡翻滾,更咽道:“怪我沒有先見之明,其實不該回來,回來遇上這種事又傷心……真瞧我好欺負的,一再叫我替嫁,我就是音閣的傀儡麼?活著就是為了成全她?”

“所以你不願意嫁進南苑,是不是?”他把手壓在她肩頭,“那為什麼要答應你爹?”

她沉默了下才道:“因為我恨,我就是個麵人兒也有三分脾氣。小時候拿我當豬養,吃音閣吃剩的、穿音閣穿剩的,都罷了,為什麼替了一次不夠,還要再替第二次?難道我不是人生父母養麼?不喜歡我娘卻要給她開臉,病了死了都不管,隨意一口棺材就打發了……我每年都翻黃曆,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兒盼著,可惜府裡從來沒有操辦過一回。後來我大了,懂事後攢了體己才托人出去買香燭紙錢……我聽說死了的人全靠陽世裡捎東西過去,他們在下麵才好打點。肯花錢的少受苦,不肯花錢的就吊起來打……”她說到這裡才哭出來,嗚咽道,“我的親生母親,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肉苦了。沒有錢買命,連胎都投不了。”

一個年輕姑娘,也像老輩裡人一樣滿嘴神鬼,換做平時他大概會借機調侃她,可現在唯覺她可憐。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顫抖,他憐憫地看著她,她哭得淒惻異常,連殉葬時候也沒見她這樣難過。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幸,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至少他父母在世時全心全意護著他們兄弟。她呢?在她父親手下沒有過上幾天滋潤日子。她該有多強大的心才不至於長成陰暗狹隘的女人,也算得上是個神奇的存在了。

可是他心頭鈍痛,慢慢擴大,把整個人籠罩起來。他轉到她麵前,讓她靠在他胸前,歎息著在她背上輕拍,“哭什麼?嗯?因為恨他們,所以折磨自己?他們叫你不好過,十倍百倍地奉還就是了。你沒有能力不要緊,還有我。你常說你的命是我救的,那我索性幫人幫到底,不會白看著你被他們欺負。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後有我站在你身後,你什麼都不用怕。我對付不得彆人,還對付不得他們了?隻要你答應,即刻讓他們身首異處都不在話下。”

謝謝他借了塊地方讓她停靠,她痛快哭一陣,心頭鬱結也緩解了些。隻是鬆開時覺得不好意思,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濕了。天青的素緞底子沾上水顏色就變深,她尷尬地用帕子拭了兩下,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壓,似乎並不十分介意。

他等她的答複,她也認真考慮了,到底沒有答應,“弑父屠家,我成什麼了?如果是不相乾的人,宰了也就宰了,可那是我爹……”

倒也是,能殺了親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他琢磨了會兒,換了個思路,“那也成,就像東廠一種叫錫蛇的刑罰,錫管盤在身上往裡麵注滾水,隔山打牛一樣能叫人痛不欲生。”他又笑了笑,“雲千戶運帶回來的東西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收起來好好保管。女孩家留錢傍身很有必要,你和音閣不同,她的妝奩不用自己操心,你卻樣樣都要靠自己。”

話雖如此,真要下手難免有顧慮。她躑躅道:“我這也算串通外人圖謀家產吧?”

“錢都歸你,罵名我來背,反正我的名聲早就壞透了,再多一條罪也無妨。”他轉過身,閒適坐在羅漢榻上,調整了幾回都不太稱意,人也漸漸滑下去,枕著隱囊囈道,“借娘娘的地頭,容我躺會子。昨兒一夜魚龍舞,真把人累得半死。”

音樓瞧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推辭麼?”

他唔了聲,閉上眼睛道:“難得高興麼!你猜我昨兒去了哪一家?”見她搖頭,揚眉道,“我去了酩酊樓,還點了連城公子的名牌。”

音樓想起彤雲的話來,怯怯問他,“見了之後呢?你都乾什麼了?”

他把手端端正正扣在肚子上,嘴角含著笑,洋洋得意,“沒乾什麼,就是讓他在簾子外彈了一夜的琴。不發話不許停,估摸著今兒是沒法接客了,腿也粗了手也腫了,看他還怎麼賣弄!”

音樓很難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人家又沒得罪他,為什麼要下死勁難為人呢!大概還是源於自卑,太監看見齊全人,心裡難免不平衡。正正經經的人都被他稱作臭人,那酒坊小倌更不必說了。臭人一樣不缺,自己香噴噴卻少了一塊,所以他尋人家晦氣,彆人難受他就高興。

音樓不好說什麼,委婉道:“其實你可以讓他唱個小曲兒,連城公子的嗓子好,能反串。”

他立刻滿臉不屑,“唱曲兒?這主意倒不賴,那下回就讓他唱一夜。”

她被他回了個倒噎氣,“不唱曲兒,行令也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