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帝裡秋晚(1 / 2)

浮圖塔 尤四姐 2505 字 6小時前








他不記得是怎麼踏出噦鸞宮的了,回到掌印值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直欞窗裡透出昏黃的光,他在院子裡站了一陣子方進屋。值房裡幾個宮監捧著冊子靜候,見他進來了往上呈敬,是當天宮門出入的記檔,和尚儀局彤史記錄的後妃承幸造冊。

他接過來,邊上人一一檢點了各處鑰匙,按序掛在牆頭,都收拾停當了打拱行禮,紛紛退出了掌印值房。

他坐在案後,什麼都不想乾,腦子裡全是她的影子。她倚在皇帝身側,蒼白孱弱的,那麼叫人心疼。可是他有什麼理由心疼?她不是他的了,就算有過一段感情,也像枝頭懸掛的露水,太陽一出來就蒸發完了。

這跳躍的火光灼傷他的眼睛,不知怎麼眼梢火辣辣疼起來,他抬手捋了下,怔怔盯著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

簡直不可思議,從他變成肖鐸的那天起他就沒再哭過,即便被人打罵,被人當腳蹬兒踩在泥地裡,他從來不曾想過流眼淚。現在為個女人麼?為了那個拋棄他另擇高枝的女人?憑什麼?她何德何能?

他把臉埋在手掌心裡,隻覺神魂都脫離軀殼飛了出去。無休無止的壓抑,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不見不想,他以為就能逃出生天了,可是難以避免,她的麵孔她的身形撞進他視野,像傷口上撒了鹽,他疼得幾乎直不起身來。不能相愛就儘量讓自己恨她,以為這樣可以掩蓋住,混淆自己的視聽,誰知竟沒有用。愛和恨是分離開的,一麵痛恨一麵深愛。他的思念和苦悶一層接一層地堆積,突然決堤,他再也不想阻止了,吹滅了案頭的燈,他在黑暗裡獨坐,淚流滿麵。

然而日子依舊要過,不但要過好,還要過得八麵玲瓏。

太後下懿旨,中秋的大宴全權交由他監辦。皇帝在一片淒風苦雨裡繼位,沒有慶典,連祭天地都沒挨得上,所以這回要辦得隆重。皇族中的親眷不算,另召集在外就藩的王爺們進京,恩威並施,也是君王的治國之道。

藩王進京,宇文良時應當不會錯過這大好時機的。他到外東禦庫提東西的時候還在盤算,一抬頭,恰好看見帝姬從甬道裡出來。他回宮後沒有四處走動,所以自上次一彆有三月餘了,她也沒想到會遇上他,難掩驚喜地叫了聲廠臣。

他笑著作了一揖,“長公主彆來無恙?”

帝姬點頭道:“托廠臣的福,廠臣也都好?”

他應個是,“除了有些忙,彆的都好。長公主打那兒來?”

帝姬往後一回首,“我近來無事可做,在宮裡閒著也是閒著,常去噦鸞宮看看端妃。她身子真弱,回來後就沒好的時候。你從外頭帶回來的鬆鼠我很喜歡,養得胖胖的,本想送一隻給她,她卻不要。說她養的那隻狗爺橫行不法,怕把鬆鼠給吃了。”她一頭走一頭歎氣,“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心結,躺在那裡不愛說話,盯著一個地方能看半天。照理說她一切都順遂,沒有什麼不足意兒,可她就是不快活,插科打諢也沒見她個笑模樣。”

他靜靜聽著,心臟縮成小小的一團,裝出個無關痛癢的語氣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長公主何必探究呢!有些事,知道了不過徒增煩惱,不如蒙在鼓裡的好。皇上齋戒,這幾天一直在齋宮裡,臣也沒往噦鸞宮去,端妃娘娘的病症怎麼樣了?”

帝姬說:“比前兩天好多了,前陣子燒得連人都認不得,現在緩和下來了。前兒退了熱,傍晚時分進些粳米粥,鬨著要吃蘿卜條兒,禦膳房沒那個,叫人連夜出去尋摸回來的。今兒再去瞧她,人有勁了,蹲在地上逗狗玩兒呢!我想是不是我哥子齋戒的時候和佛爺禱告了,瞧瞧這麼快就好了。”

他笑了笑,轉過臉去看天邊流雲。宮裡禦醫請脈隻把出氣血不暢、內傷多虛,並看不出她體內有餘毒。還是讓方濟同配了藥,買通了治她的醫官帶進去,這才漸漸好起來的。宮裡這幫庸醫,有時候連個喜脈都把不出來,指望他們治病救人,除非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我有件事想問廠臣。”帝姬望著他的側臉,遲疑道,“趙還止,廠臣知道嗎?”

他嗯了聲,也沒兜圈子,直截了當告訴她,“如果您覺得不好,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大鄴對於公主的婚嫁,算得上是曆朝曆代最開明的,沒有一位和蠻夷通婚,公主們有選擇駙馬的權利。這是您一輩子的大事,千萬不能草率。”

他這麼說,她心裡更有底了,他果然是不看好趙還止的,所以這個人完全不用再考慮了。公主可以自己挑駙馬,說是這麼說,其實限製還是有很多。喜歡的人不能選,非但不能選,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的石子,唯一能做的是聽他的話,多年後有人提起她,他還記得曾經有那麼一位公主,她就已經很高興了。

肖鐸送了她一段路,快到毓德宮時問:“長公主還記得南苑王嗎?”

帝姬凝眉想了半天,“我知道這個名號,隻是沒見過本人。聽說南苑王是位仁人君子,朝中口碑也很不錯,廠臣怎麼突然提起他?”

他說沒什麼,“在南京時聽南苑王說起和您的一段淵源,臣有些好奇罷了。”

“和我有淵源?”帝姬臉上帶著不確定的笑,“我竟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他仍舊揚著唇角,鬆泛道:“不礙的,不過隨口一問,記不起來也不打緊。臣就送您到這裡了,後兒大宴要籌備的事多,一時都閒不下來。”他伸手往影壁方向比了比,“長公主進去吧,臣告退了。”

帝姬目送他走遠,回身看了身邊伺候的宮女一眼,“我怎麼全記不起這個人了?以前見過麼?”

“主子忘了,也是好多年前了,南苑王那時還是藩王世子,前殿設宴他誤闖乾清宮,被錦衣衛拿住了要問罪,是您發話讓放了他的。”

帝姬這才長長哦了聲,“有這麼回事,他和廠臣打聽,難不成要報恩麼?”她笑起來,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天馬行空滿腦子奇怪想頭,看了好些話本子,裡頭的義妖結草銜環報答救命之恩。她從小就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做過的好事也就這麼一樁,運道高,說不定就像故事裡一樣了。

其實報不報恩是後話,她是覺得廠臣既然提到,總有他的用意的。恰好又是趙家試圖攀親的當口,也許是他結交了南苑王,覺得不錯,先來探探她口風吧!橫豎中秋宴就快到了,她倒隱隱期待起來,似乎會是個不尋常的契機吧!

天公作美,秋高氣爽的好氣候一直延續到中秋那天。

傍晚落日餘暉映紅了大半個紫禁城,西邊太陽才落下去,東邊一輪明月已經升得老高了。彤雲推窗往外一探,招呼音樓來看,“今兒月亮怎麼是紅的?和往常不大一樣嗬!”

音樓手裡盤弄著兔兒爺的小泥胎,順著她的手指一看,咦了聲,“倒是,上了紅漆似的,邪性。咱們還是不去了吧,在院子裡設香案,自個兒宮裡拜拜月就完了,那麼一大群人亂哄哄,我不愛湊那熱鬨。”

“叫人說咱們拿喬?”彤雲給她換上一件蜜臘黃折枝牡丹圓領褙子,一麵道,“不愛久待沒關係,露個麵兒,皇上跟前遞個笑臉,再給太後、皇後請請安,愛坐坐會兒,不愛坐就道乏回來。您現在身子過得去,再整天躲著不見人,叫那些妃嬪們背後說嘴。我瞧著她們不來找您麻煩,一則是聖眷正隆,二則也是礙著肖掌印。到底咱們從殉葬那陣起就和他打交道,她們吃不準咱們和他什麼交情,不敢貿貿然給您小鞋穿。怕萬一得罪錯了,回頭苛扣她們宮裡的供給,牌子上天天叫她們出缺,太監整治人有的是手段……”頓下來覷她臉色,“主子,您真不打算再和他見麵了?”

她站在銅鏡前,側過身戴上一對金絲樓閣小墜子,淡聲道:“我已經見過他了,他挺好,我也放心了。彤雲,我真覺得這麼著就圓滿了,不一定非得在一處。咱們這樣身份,除非我變成榮安皇後那樣的人,否則永遠不可能。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又要疑心他待我是不是和原來一樣了。所以到此為止,遠著遠著漸漸淡了,再過兩年半道上遇見,沒準兒看見都當沒看見,就那麼錯身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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