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皇後穿深色的襦裙,兩邊有宮婢攙扶著,從甬道那頭翩翩而來。
看一個人走路的姿勢,便大抵能猜到這個人的性格。榮安皇後的人生是輝煌的人生,雖然死了丈夫不再眾星拱月,但在後宮依然是尊養。及笄便封後,坐鎮中宮掌管過大鄴半壁江山,氣勢擺在那裡,不容誰小覷。
她來,就算尋釁也給人一種紆尊降貴的感覺。邁進門的時候音樓還是站了起來,笑迎上去,蹲了個福道:“娘娘今兒得閒?有什麼事兒打發人來說一聲,我過去也是一樣。”
“沒什麼要緊事。”榮安皇後說,往邊上瞥一眼,嘴角撩了下,“原來有貴客在,我來的不是時候?”
肖鐸躬身作了一揖,“娘娘說笑了,臣為南苑王庶福晉的事來,到端妃娘娘這兒打聽些消息。”
她漠然哼笑,“肖廠臣貴人事忙,如今是請都請不動了。大行皇帝的靈還奉安在玄宮裡,我深居後宮不問事,不知諡冊寶印都籌備妥當沒有。請廠臣過喈鳳宮商議,結果來了個蔡春陽,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她在寶座上坐定,歸置了下八寶立水的裙腳,“藩王小妾的事要緊,大行皇帝的事不是事麼?廠臣替皇上分憂之餘莫忘舊主,才是立世為人的正道。”
給他碰個釘子,也好解解心頭之恨。本來這種露水姻緣,誰都沒指望能得長久。隻不過須臾之間撇得一乾二淨,這肖鐸未免太絕情了些。
音樓在一旁聽得很有意思,轉過眼看肖鐸,他掖手道:“先帝入陵寢後的一切事宜都由蔡春陽監管,臣派他來回事再合適不過。既然娘娘嫌他說不清原委,那臣回司禮監問明了,再到喈鳳宮回話就是了。”
榮安皇後臉色略緩和了些,對這樣答複還算滿意。接過宮女奉上的茶水抿一口,又垂著眼皮道:“我記得廠臣南下前,我曾和廠臣提起過長公主下降的事。昨兒宮裡大宴,還止和帝姬說上話了,似乎相談甚歡。廠臣得空替我向皇上提一提,這事到底還需萬歲爺聖裁的。”
音樓幾乎可以肯定,這位趙老娘娘來她這裡,目的就是為了找肖鐸說話的。也可憐見兒,以前隨便一個眼風就圍著她打轉的人,現在漸行漸遠,問個話還需三邀四請,這種落差實在叫人難堪。她也不言聲,隻在一旁作壁上觀,宮人進來問排膳的事,她叫擺到梢間裡去,好和彤雲一道用。
肖鐸沒那份憐香惜玉的心,聽她說起趙還止就口氣不善,“娘娘大約還不知道,趙還止今早被請進東廠問話了。對公主無狀,這是殺頭的大罪,娘娘事先沒有囑咐過麼?再好再賴,管住自己的手腳,畢竟那位是禦妹,不是小門小戶的閨女。眼下倒好,這事查明了,恐怕還要連累娘娘。”
榮安皇後大驚,“這樣荒唐的話是從誰嘴裡傳出來的?廠臣該抓的是那個傳播謠言的人,先掐了這苗頭才是道理,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拿人?好歹是我娘家兄弟,廠臣這樣做,毫不顧及我的臉麵麼?”
“這是長公主親口對臣說的,臣若是不顧及娘娘臉麵,這會子應該把事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肖鐸冷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是常理,誰知趙家公子這樣急不可待。臣要是娘娘,悶聲不響大家安生,再追究下去,於誰都不利。”
榮安皇後張口結舌,怔了會兒嘲訕一笑,“不是我說,這個長公主當真是少不更事。姑娘家不知道羞恥麼,竟拿來說嘴!廠臣還是勸勸她,既然事都出了,不如過了門子算了。好歹名節事大,傳出去,就算她是公主,哪個清白人家要她?”
音樓聽得氣煞,又不好過激,便淡聲道:“我料著趙公子和娘娘大約是一樣想頭,以為有了點什麼就不得不下嫁了。可帝王家的體麵擺在那裡,莫說沒到那步田地,就是真吃了虧,也不會這麼捂嘴葫蘆過的。依我看廠臣還是往上呈報的好,是是非非請太後和皇後娘娘定奪。趙老娘娘和趙還止是至親,眼下不抽身,招來無妄之災多冤枉啊!”
那句趙老娘娘拍得榮安皇後半天回不過神來,她簡直痛恨這稱呼,她是有意拿這個來惡心她麼?當即嗑托一聲,把手裡茶盞擱在了桌上,“往上呈報?我也覺得往上呈報的好!皇上是做大事的人,不管後宮這些瑣碎。有些事是要叫皇後和太後知道,大家心裡有數,將來算起賬來釘是釘鉚是鉚,彆叫誰鑽了空子。”
她恨不得把她掌握的把柄扔到他們臉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才人,以為找到肖鐸做靠山就敢這樣同她說話了?肖鐸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今兒和她站在一條戰線上,明兒就能打她一個漏風巴掌。當初她把他扶上掌印的位置是要拿他當刀使,現如今他有了實權,缺的是枕頭風。說到底不過互相利用,自己多少斤兩還沒瞧清呢!
音樓滿心疙瘩,再要和她論長短,又覺得自己腰杆子不夠硬。真要是鬨得滿城風雨,這後宮還怎麼待下去?
肖鐸卻哂笑,“娘娘且消消氣,報不報都是後話,回頭臣讓人送樣東西請娘娘過目,娘娘瞧過之後就什麼都明白了。”
榮安皇後探究地看他,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暫且按捺下來,對音樓道:“我來是為傳句話,過兩天潭柘寺進香,我另安排了大殿給先帝打醮。你眼下雖晉了位,好歹曾經是先帝的宮眷,侍奉今上也彆慢待了亡主。一沒殉葬二沒守陵,萬事總要說得過去才好。”言罷也不願再逗留了,站起身道,“到那天穿戴素淨些,珠翠滿頭不好看相,跪在那裡塗脂抹粉的,不成個體統。”
幾乎就是訓誡的語氣,吩咐完了叫人攙著,一搖三擺地去了。
音樓直瞪眼,不是厲害人,不懂得反唇相譏,隻是鼓著腮幫子嘀咕:“這算什麼呢!”
肖鐸無奈地笑,“笨嘴拙舌的,沒能聲張正義,最後還被人反將一軍。罷了,你去用膳,後頭的事交給我。往後見了她不必畏縮,她不過是前皇後,還管不到你頭上。”
她站在那裡臉色不豫,他心裡憐愛,在她頰上捏了下,不能再耽擱,匆匆撩袍出了宮門。
榮安皇後果真沒有走遠,站在夾道裡等他,眯覷著兩眼,把身邊人打發開了,回過身道:“我原以為你回了宮至少來瞧我,沒曾想我連個閒雜人等都不如。今兒我要是不過噦鸞宮來,恐怕還不能同你說上話呢!我問你,還止的事你打算站乾岸麼?”
他背手看著她,“娘娘想讓臣怎麼做呢?”
榮安皇後隱約有些動怒了,“我剛才說得很清楚,最好是能捋平了,合德帝姬下嫁,皆大歡喜。”
他轉過頭去,對著廣闊的天宇森森一笑,“娘娘知道我是看著帝姬長大的,不可能讓她嫁給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這事我勸娘娘不要再過問了,您在後宮安享尊榮有什麼不好,偏要混在泥潭裡。今時不同往日,江山易了主,不認也得認,就算讓趙還止尚了公主,又能怎麼樣?千帆過儘,日子還是照舊,何必生出那麼多事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