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天地一孤星
霜降將過,立冬已近。
許州街頭,街道兩旁的店鋪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破舊的幡旗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疏疏落落的行人彎著腰,抄著手,匆匆忙忙走過街頭。寒風裹著塵灰,洋洋灑灑飛上天空,烏蒙蒙地籠罩著一切。
唐閱微與沈星遙二人一前一後走在官道上,都安靜得出奇,誰也不先開口說話。
良久,唐閱微終於忍不住,扭頭問道:“小遙,你會不會恨唐姨?”
“這話從何說起?”沈星遙不解。
“若不是我疑心過重,也不至於讓你落得如此。”唐閱微道,“原本手中掌握著書信,還有回旋餘地,可如今卻……就算能找到那些人又如何?女子受辱,根本難以啟齒,怎會願意當眾說出真相?至於那些孩子,當年被抓走的時候,年紀尚小,根本不可能記得太多事……”
“要是真走到窮途末路,我就去殺了薛良玉。”沈星遙道,“哪怕餘生都頂著汙名,也不會讓他逍遙法外。”
“小遙……”
“唐姨,”沈星遙道,“柳叔說過,有種病叫做牌坊病。你越是在意名聲,便病得越重。”
“你真這麽想……也好,也好……”唐閱微點頭,漸有所悟,“若是你娘當年,能夠像你這般,多想想自己,而不是別人如何……不,倘若如此,她根本不會遭遇那些事,薛良玉也絕沒有機會害她。”
“幽明紛雜亂,人鬼更相殘。”沈星遙道,“我便不信,薛良玉那狼子野心、卑鄙無恥的東西能夠隻手遮天。若這正道魁首注定是他的寶座,我今生今世,便做定這妖女,就算把那些名門正派殺個片甲不留,也要讓天地都伏於我腳下,磕頭認錯!”
沈星遙之言,字字擲地有聲,不容置辯。
正如韋行一所言,她的母親張素知,虛懷若穀,如引蒼生涅槃,擺脫疾苦的上神。而沈星遙卻雷厲風行,殺伐果決,像極了喝退妖邪,護佑黎民的神將,斬魑魅魍魎,蕩天地濁塵。
二人走到一處街口,唐閱微忽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一番,蹙起眉來。
“怎麽了,唐姨?”沈星遙不解上前。
“這裏同從前有些不一樣,這條街,以前是沒有的。”唐閱微若有所思,“錢家是大戶,應當不會隨意搬遷,不過……”
“不過,家中女兒遭遇了這種事,會不會為了避禍而遷居別處,也不好說。”沈星遙道,“先去看看吧。”
沈星遙跟著唐閱微,走進回憶裏的那條小巷。二十餘年光景,物換星移,附近的居民商戶,大半已換了撥人,聽二人問起錢家,,要麽便是說這家人已搬走了。
街坊鄰裏的隻言片語,勉勉強強拚湊出些許線索——當年那家姓錢的富戶,在找回失蹤的女兒後,沒過幾個月,便舉家搬離許州。
至於他們去了何處,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去了宋州,又有人說是去了唐州,還有說是搬到了臨近的縣城裏,隱居起來。
反正這些話裏,沒幾句是有用的。
一番找尋無果,她們隻能先找了家酒肆坐下商議。還沒說上幾句話,唐閱微便忽然看著窗外,站起身道:“走。”
“怎麽了?”沈星遙一麵起身,一麵回頭,卻瞧見顧旻歡歡喜喜走了進來。
“阿微,你讓我找得好苦,”顧旻上前道,“都過去這麽些年了,為何你還是……”
“是個屁,你給我滾!”唐閱微一把推開顧旻,便要往外走。
“好好好,都是我錯,行了吧?”顧旻高舉雙手討饒道,“咱們這麽你追我趕的,得到何時才是個頭?至少你得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何事?能讓你計較這二十年……”
沈星遙微微蹙眉,聽到一半,忍不住上前攔住他道:“顧叔,大庭廣眾的,爭執起來多不好看?不妨找個雅間,你們到裏麵聊,我回避。”言罷,看向唐閱微,投去詢問的眼神。
“也好,索性就把話說開來。”唐閱微痛定思痛,闔目深吸一口氣,伸手向後院一指,道,“走。”
沈星遙長舒一口氣,將二人送入雅間,隨後便在門外等候。
她本無意偷聽,奈何二人爭執聲實在太大,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從認識你開始,便一直是你死纏爛打。”唐閱微道,“那時我見你待我不錯,便允了;後來你非要同我去渝州,我也允了;你要打聽素知的事,我也沒對你隱瞞太多。你說你愛我,卻處處越俎代庖,替我做主,惹得阿月與素知都不肯對我說太多,因為你的存在,我成了三人之中唯一的局外人,甚至楊少寰知道的內情都比我多;也是因為你,我錯過那一戰,沒有做到與她們同生共死,也就罷了,甚至連最後一眼,我都沒有見到。可直至今日,你都還認為我隻是因為不想被你保護,才一直絞儘腦汁躲避你,這算什麽愛?你可曾想過?”
“可你要走的是條死路,我不想讓你死!”顧旻的口氣也分外激動。
沈星遙聽得恍惚,忽然想起兩年前淩無非對她說過的話——
“你為救他人於水火,將自己置身險境,可我偏偏幫不了你什麽。”
“若是為了成全他,令我失去你,我也不會比他如今好過。”
“我向你承諾,在這件事以後,不論你想做什麽,都不會再阻攔你,也會竭儘所能做到更多……”
世間□□,深愛之人相處,不過兩種:一為對方鋪路,嘔心瀝血,掃清所有障礙,送所愛一條陽關大道;一為成全自由,推己及人,不加約束,默默陪伴,同上刀山,共赴火海,不論生死,全無怨言。
沈月君的丈夫楊少寰既是第一種,也是第二種。
他舍棄自己性命,成全妻子胸中姐妹之誼,任她來去自由,行所想之事,哪怕是條思路,也願擋在她身前,甘入黃泉。
那麽顧旻呢?
若是深愛,為何百般掌控攪擾?
若是不愛,為何能無悔追尋二十餘年?
沈星遙忽然便不明白了。
真正在意一個人,同一條路,似乎有千般選擇,哪條是對,哪條是錯,根本沒有定論。
二人還在爭執,她也不便打擾,正想往院中石凳上坐下,卻聽到一陣不尋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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