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馱碑這邊。
陸地笑問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謂道?”
滿臉稚氣的小道童一本正經道:“人行大道,號為道人。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故稱道士。”
陸地眯眼道:“為何將道教經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虛,“師父說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並無高下之分,若是隻修白日飛升的‘天道’,有失偏頗。”
小道童並不知曉,在他說出“天地人”三字後,眼前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腳,山頂雲海滔滔而聚,無形中遮蔽了整座雲艮山。
陸地臉色凝重,“那何謂修道?”
小道童愈發膽怯,低頭道:“師父前些天正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哪裡懂這個啊,所以我這些天一直在使勁想呢,跑去藏書樓翻閱了好些書籍,也偷偷問了很多師兄師叔們,可是總覺得書上寫的,長輩們說的,都不太對。但我不過是個掃地的小道童,總覺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夠,學問不大,讀書太少,所以一直沒敢把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告訴師父,怕師父他老人家又給人笑話,唉,師父在咱們觀內,就經常被師伯師叔、甚至是輩分更高的師叔祖,笑話的,說師父喜歡‘胡說八道’,修野狐禪,修旁門法……”
陸地有意無意瞥了眼遠處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馬扶風一頭汗水。
一些個小道童嘴裡的“師伯祖師叔祖”,也無比尷尬。
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著的“告禦狀”,威力巨大啊。
在觀道觀,所有道士都知道一個事實,無論是修為、劍術、道法,掌教真人陸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蒼天在上,眾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邊緣地帶的黃葉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兒童言無忌,要怪就怪貧道這個師父,胡亂傳道授業,真人們恕罪。”
資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搖頭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對!”
陸地收回視線後,凝視小道童,笑道:“你不用擔心彆人笑話,隻需要說出你的本心言語,即可。”
小道童似乎也感受到氣憤的凝重,捧著掃帚隨便掃了兩下,始終不敢抬起頭,小聲嘀咕嘀咕,“山上修行,可成仙。山下求真,方為道。”
天空上雲海震動翻湧,如一大鍋熱水沸騰。
陸地雙袖悄然往下一壓,才使得那異象沒有驚擾到山上。
陸地沉聲道:“還有嗎?”
小道童始終腦袋低垂,“天道高懸頭頂,大道隻在腳下。”
一座即將改名的雲艮山,和四周八十座最新崛起的山峰,地脈震動。
陸地輕輕一跺腳,亦是以一身通玄達真的無上修為,壓下了這番驚天動地的大變故。
遠處道士們都被震撼得無以複加。
誰能想象,如此一粒千載難逢的道家金玉種子,就紮根在自己身邊,茁長成長至此了?
儒家研究學問,講究一個學無長幼,達者為先!
道門清淨修道,何嘗不是如此?
先前高高在上的陸地與尚未成聖的龐鳳雛,一道一儒,卻最終以平輩道友相稱,便是此理。
陸地在心中默念一聲,“無量天尊。”
就在此時。
道人突然無緣無故變了臉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道士,怒斥道:“小小道童,口氣吞天,真正是胡說八道!我觀道觀容不下你這尊真神,從今日起,你就下山去,何時知曉自己錯了,再返回此山,重歸道統!一日不知錯,一日不得登山!”
小道童猛然抬頭,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攥住那掃帚。
遠處那些道士更是人人駭然,不知掌教為何要如此偏激行事,為何要對一個契合天真的小道童,如此不近人情。
掌教大真人那根手指,在小道童額頭輕輕一戳,惱火氣憤道:“去去去,下山去!觀道觀無法容你!”
小道童淚流滿麵,咬緊嘴唇,可憐兮兮。
陸地一拂袖,轉身冷哼道:“還不走?!”
小道童抽泣著將那掃帚斜放在龜馱碑附近,然後稽首告辭,始終沒有半點怨恨,隻是茫然而傷心,小聲嗚咽道:“就此辭彆掌教真人。”
小道士搖搖晃晃轉身離去。
道人猶然氣憤道:“誰也不許送他下山!”
小道童的師父,黃葉道人滿臉苦澀。
小道童來到師父身前,行過了三叩九拜大禮,起身後擦了擦臉上淚水,“師父,以後多保重。”
黃葉道人點了點頭,鄭重說道:“切記切記,到了山下,繼續修行,一心求真,道自然來。”
小道童使勁點頭。
然後小道童下意識回首望去,看到了那位威嚴古板的背影,也看到了涼亭那邊的一襲鮮豔紅衣。
夜色裡,小道童回到自己屋子,簡單收拾了包裹,幾本入門道教典籍,幾件道童衣衫,一雙嶄新的粗布靴子。
同屋有一位差不多歲數的看門小道童,迷迷糊糊醒來,得知朋友竟然被掌教真人親口趕下山後,一番天人交戰,仍是壯起膽子,非要陪著他一起偷偷摸摸下山,小道童拗不過,隻得答應,但隻讓他送到道觀門口。
兩個朋友在道觀門口分彆時,驅逐下山的小道童想了想,打開行囊,又打開一個小布袋,裡頭珍藏著一支白玉發簪,是一柄小斧頭的模樣,簡陋質樸,不值錢,是小道童上山前身上唯一的家當。
掃地小道童將此物送給看門小道童,後者咧嘴笑道:“小呂,我幫你保管便是,以後你重新上山了,我再還你。”
前者放低嗓音,叮囑道:“李子,以後可不許看門的時候打盹啊,掌教真人可凶啦,被抓住的話,肯定罰你。”
一個交出了世俗最後的念想。
一個不惜冒著仙路斷絕的風險,也要相送。
一個姓呂,一個姓李。
兩個孩子間的友誼真摯,可見一斑。
掌教真人陸地修為,早已登峰造極,自然將這一幕收在眼中,會心一笑。
堂堂朱雀王朝的道教修為第一人,南瞻部洲的道法第一人。
陸地始終站在臨淵台上,紋絲不動,一直目送姓呂的小道童走下山。
在山腳,小道童突然停下身影,麵對雲艮山觀道觀,稽首執禮,輕聲道:“呂洞玄今日離山,願在山下修行大道。”
山上,連同掌教陸地在內,眾位道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答道:“善!”
陸地屏氣凝神,環顧四周,最後看中了鄰近一座氣勢最為清奇的山峰,伸手一抓,將那巨大的龜馱碑連根拔起,引發一陣轟隆隆巨響,然後將其重重放在了那座山峰之巔。
道人渾身氣機綻放,輕喝一聲,一腳跺地,一手指向遠處,沉聲道:“即刻起,雲艮山改名武當山,貧道腳下,即為大蓮花峰!石碑所在,則為小蓮花峰!”
所有觀道觀道士,答道:“謹遵掌教法旨!”
道人陸地如長虹向西北掠去,哈哈大笑:“容貧道再為此地借一劍,武夫當國,以鎮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