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微風初起輕若無(1 / 1)







大明崇禎五年(1632年)正月初三晚上,天賊冷,夜賊黑,登州參將耿仲明率領部下,與叛軍派進城的奸細一起,一部分人明著在登州西門鬨事,另一部分人卻趁機暗暗打開登州東門,孔有德率領叛軍從登州東門一擁而入,登州就此淪陷。叛軍將領李九成、孔有德,以及與叛軍裏應外合的耿仲明都是登萊巡撫孫元化的下屬,李九成與孔有德先是發動吳橋兵變,現在又攻陷登州城,孫元化管控軍隊無方和失陷登州有責兩條大罪在身,已經沒有活路可走了。在被叛軍先羞辱再殘殺,和逃回北京後被朝廷明正典刑後斬首棄市這兩個選擇之間,孫元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畏罪自殺這第三條路。在自殺之前,孫元化要先親手殺掉從小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傻兒子,以免他落到叛軍手裏受儘折磨,最後死得淒慘無比。即便傻兒子僥幸被叛軍饒過不殺,一個傻子,此生必將吃儘苦頭,如何苟且性命於亂世?孫元化一共有三個兒子,其它兩個兒子目前都在嘉定老家。傻兒子是妾室所生,取名孫和鬥,妾室產後大出血死了,所以傻子自幼失母。因克母不祥,傻子打一出生起便不受嫡母待見,又自小呆呆傻傻,孫元化憐他孤苦無依,就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此次赴任登萊巡撫時也是如此。想到要親手殺了傻兒子,孫元化心中淒苦無比,這輩子欠這個傻兒子太多太多了。既然將這個兒子帶來人間,卻既沒能將他生成一個正常人,又沒法給他應得的母愛,已經深深地傷害他兩次!因為要畏罪自殺,孫元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就要永遠離開傻兒子,令傻兒子連最後一點父愛也要失去。孫元化還不得不親手結束傻兒子的性命,再深深地傷害他一次!從出生之日到死亡之時,渾渾噩噩又懵懵懂懂,傻兒子又何苦來人世走這一遭!從下人口中得知,傻兒子正在西跨院廚房裏偷吃,孫元化心中陡然一酸,越發覺得對不住他,連吃飯這麽一件小事都沒照顧好。孫元化用力甩了甩頭,先將自己甩得七葷八素,然後才提上長劍,踉踉蹌蹌地往廚房趕去。此時此刻,孫元化的心是亂的,腦子是亂的,手中長劍是亂的,腳步也是亂的;今時今日,巡撫衙門是亂的,登州城是亂的,大明王朝是亂的,整個世界都是亂的。傻兒子正半蹲在灶台邊,也不知是在乾什麽,認真得渾然忘我,壓根不知道大禍已經臨頭。“鬥鬥,我的兒子,你毫無防備地來,就毫無防備地去吧!”孫元化心中萬分悲苦,仰起頭,閉上眼,硬起心腸,一劍就向傻兒子後心直刺過去。好巧不巧,一隻撲楞蛾子正從灶台與牆角的縫隙中鑽出,撲楞著翅膀開始起飛,還扇起了一絲微風,極輕極弱,若有若無。撲楞蛾子是昆蟲鱗翅目蛾類的俗稱,腹大腰圓,長相不隨人意,通體布滿粉末,翅膀振動很快,會發出嗡嗡聲,北方人也叫撲棱蛾子。孫元化肯定完全感覺不到這麽微弱的輕風,此時他的所有感覺都是麻木的。但孫元化的傻兒子可能感受到了這絲微風,雖然它極輕極弱,若有若無。此時傻子正半蹲下來,然後起身去撲這隻撲楞蛾子,就此幸運地逃過了孫元化朝他後心刺來的這一劍。偶然,十分偶然!曆史到底是必然,還是偶然?故事必須要有條理,合乎邏輯,但現實往往會十分荒誕,令人瞠目結舌,哪個才是真實的曆史?其實,偶然肯定基於必然,必然則是偶然合力作用和演化的結果。因此,曆史既是必然,也是偶然,沒啥可爭論的。孫元化的傻兒子其實並不傻,隻是比較呆,比較笨罷了,他天真爛漫,胸無城府,似乎完全不曉得世道人情,為人處世常常隻憑本心,因此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往往令人哭笑不得,所以有的叫他傻子,有的叫他呆子。傻子右臂被孫元化的長劍割了一道小口子,不由得大喊一聲“哎呦,疼!”然後轉過頭,看見孫元化刺過去的一劍還沒到儘頭,這才明白老爹要殺他。傻子臉色立即嚇得煞白,但他腳下不慢,本能地就往廚房門口逃。跑出門後,傻子見一架梯子通往屋頂,是廚役們平時往屋頂晾曬乾菜用的,傻子想也不想,就順著梯子往屋頂爬。新年剛過,傻子剛剛20歲,孫元化都51了,手腳已經沒傻兒子靈活,身體又不如傻兒子健壯,等他從廚房裏追出來,傻兒子已經爬得老高了。巡撫衙門外麵是一片噪雜的喊打喊殺聲,叛兵已經從外麵殺進巡撫衙門來了,孫元化似乎都已經看到孔有德那張殺氣騰騰的紫棠色大臉了,腦子裏滿是孔有德張開血盆大口,正對著自己獰笑不止的醜惡樣子。孫元化猛地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冬天真夠冷的,真夠倒黴的,真夠要命的。孫元化定了定神,再次狠起心腸,用力推倒梯子,反正將傻兒子一劍刺死,或將他從梯子上摔下來摔死,也沒啥分別,隻要死了,一切就複歸塵土。傻子腳下驟然失去支撐,就從二人多高的半空中筆直地摔下來,腦袋“嘭”地一聲撞到地上,悶哼一聲,神誌全無,已然死了,隻有鮮血長流不止。撲楞蛾子扇起的那絲微風已然消散無蹤,曆史的偶然因素也已複歸原途。孔有德確實已經帶兵殺進巡撫衙門來了,聽腳步聲還來得很急很快。此刻,孫元化已然沒時間再心疼他的傻兒子,他最後掃了傻兒子的屍體一眼,眼見傻兒子大約的確已經死了,孫元化心中再無掛念,立即橫劍自刎,去報效他的大明帝國去了。孔有德老遠望見孫元化拔劍自刎,便果斷地甩出手裏的倭苗刀,“叮”的一聲清脆聲響過,孫元化手中的長劍已然被磕飛落地。孔有德軀乾偉長,善騎射,工擊刺,驍勇善鬥,一時武才,無出其右者,臨陣先登為諸將冠。孔有德非常善於搏殺,出刀又快又狠,剛剛這一手飛刀絕技,就十分精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自殺隻晚了電光火石般的一瞬時間,死就不再由自己決定,悲苦和憤怒重新回到了孫元化心中。孫元化朝剛才寒光閃來的方向望去,看到孔有德正箭步朝他疾衝而來,孫元化勃然怒吼道:“孔有德!你這個王八蛋!你就不能讓老夫死得痛快點?”孔有德幾個箭步已來到孫元化麵前,紫棠色的國字臉此刻變得鐵青,焦灼神色卻鬆弛了下來,他沉聲對孫元化說道:“老大人,我不是來殺你的。相反,我怕你想不開,要自殺,所以才一進城就著急趕過來。剛才情急出刀,僥幸及時攔住了。”遼陽、沈陽相繼淪陷後,時年19歲的孔有德南下投奔東江軍總兵毛文龍,隨之奇襲鎮江堡(今丹東)。孔有德在戰鬥中驍勇善戰,臨陣先登,冠軍諸將,一舉收複了鎮江堡及附近諸多島嶼,自此便被看重,從一個小兵逐步晉升為遊擊將軍。毛文龍被袁崇煥矯詔擅殺後,東江軍四分五裂,兵變不斷,將士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日子過得十分淒惶。孫元化趁機招徠了一部分遼東將士,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都在其中。到登州後,孔有德總算又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一口飽飯,一床暖被,所以對孫元化一直心存感激。孔有德為人很講江湖義氣,孫元化收留了他,孔有德就要報恩。攻破登州城是全軍將士的需要,但保住孫元化性命則是孔有德個人的心願。孔有德為人多智,很會說話,和毛文龍很像,孫元化因此總覺得自己看不透他。現在親耳聽了孔有德這番話,親眼見了孔有德救自己,想通了其中原委,孫元化腸子都要悔青了。如果他早知孔有德是一個感恩圖報的人,前幾天他怎麽會患得患失,沒膽出城招撫孔有德,反而誤信張可大之言,出兵剿滅叛軍,導致官軍大敗呢?如果他早知孔有德是一個有恩必報的人,剛才他怎麽會那麽決絕地沒一劍殺死也要摔死自己的親兒子,而不是求孔有德放他家仆護送傻兒子回嘉定呢?現在,一切都晚了!孫元化在管控下屬不力的基礎上又背上了進剿叛軍大敗和失陷登州兩條大罪,不但前程儘毀,人也必死無疑!心肝肉一樣的傻兒子也已經被他親手摔死在當場!孫元化神誌昏沉,眼神渙散,嘴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嚎叫,腳步踉踉蹌蹌地奔向倒在血泊之中的傻兒子。剛才一心救孫元化,心無旁騖,直到聽見孫元化撕裂心肺的淒厲嚎叫,孔有德這才發現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孔有德一個箭步衝了過去,雙手將傻子抱起就往傻子房間跑,一邊低頭察看傻子身上傷勢,一邊大聲吩咐道:“快去請大夫!”孔有德對傻子是真有些兄弟情意的。孔有德經常陪傻子玩耍,一開始完全是為了感激和討好孫元化,孔有德比傻子大十歲,傻子一直喊他哥哥,孔有德卻不敢真將傻子當弟弟,他陪傻子玩耍一直小心翼翼的。後來,孔有德陪傻子玩耍的日子久了,逐漸被傻子天真無邪,做事隻憑心性的個性吸引了,慢慢真心實意地關心愛護起傻子來。雖然從二人多高的梯子上重重摔下來,腦袋開瓢,鮮血長流,傻子卻並沒有摔死,而且傷勢也不重,隻是摔暈了而已。此刻被孔有德抱著跑,血脈流通,傻子立馬就醒了過來。撲楞蛾子扇起的一絲微風,雖然極為柔弱,卻內藏堅韌。傻子醒來後,第一眼就看見孫元化正朝他奔來,不由得驚魂失魄,老爹沒刺死他,沒摔死他,還要繼續殺死他!傻子的腦子是斷片的,哪裏知道自己暈過去之後,在這短短時間之內,孫元化已十分後悔殺他,對他正心疼心急心切呢?此時,傻子才感覺到有人正抱著他跑,扭頭見是孔有德,立即張開雙手摟住孔有德脖子,驚慌失措地大聲喊道:“孔哥哥!救我!”聽到傻子哀嚎呼救,孫元化驚喜交加:“萬幸,傻兒子還活著!”聽到傻子呼救,孔有德心裏的緊張也放鬆下來,立即停下腳步,長長舒了一口氣。孔有德攻破登州城,卻殃及傻子性命,這是他事先沒想到的事情。孔有德這時才想起來一個問題,傻子為什麽會磕破腦袋,暈死過去呢?孔有德胸膛厚實,臂膀粗壯有力,傻子感覺到了堅實的保護,頓時安心下來,不再驚慌害怕。再看孫元化手裏已無長劍,臉上滿是關切神情,不等孔有德問心中疑惑,傻子就問出了相關問題:“爹爹,剛才為什麽要殺我?”傻兒子沒摔死,神誌也很清楚,身上不見血,頭上出血也止住了,孫元化心下已然大安,便回答道:“鬥鬥,爹爹是一方巡撫,守土有責。登州城破,爹爹必被叛軍所殺,即便今日僥幸逃脫,日後也會被朝廷殺頭。左右是死,不如自殺來得乾脆,也免受那些零碎折磨,隻是連累了我兒,為父對不住你呀!”孫元化說著說著已然淚如雨下,愧疚與舐犢之情溢於言表。孫元化講的這番道理,傻子並不通透,但傻子十分肯定自己不想死,他才20歲,還沒活夠呢!傻子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說道:“爹爹,我不想死!也不要爹爹死!也不要孔哥哥死!大家都不要死,大家都要好好活著!”孫元化抹了一把眼淚,連忙哄道:“好好好,鬥鬥不會死,爹爹也不會死,孔哥哥也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大家都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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