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6章(2 / 2)







宋和其實比較好奇一事。</p>

那位大先生,至聖先師的首徒,親自舉薦陳平安成為書院君子,但是竟然被中土文廟駁回了。</p>

傳言,隻是傳言,禮記學宮的茅司業,說陳平安既無書院講學的經曆,也沒有任何著作傳世,更沒有以落魄山一山之主的身份,在寶瓶洲戰場親自殺妖,既然如此,文廟給出一個君子頭銜彆說是君子,賢人身份都不行,不合禮。</p>

當時文廟管事、主持浩然大局的某位老人,竟然就隻是撫須點頭,有道理有道理。</p>

然後老秀才突然咦了一聲,說在那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陳山主好像是臨時講習了,專門開課講授兵家攻守之道。大驪冕州那座由兵部直接設置、管轄的鬆雪講堂,好像也有意邀請陳平安擔任副講、齋長。</p>

不曾想茅小冬直接撂下一句,那就等到他在春山書院正式開課不是臨時講習、再當了鬆雪講堂的夫子再說。</p>

老秀才撚須沉吟片刻,隻說了一句,也好,那就回頭再議。</p>

兩坨鮮豔腮紅的貂帽少女,作為自家山主的臨時死士兼任扈從,在禦書房外邊的廊道靠邊站著。</p>

她對麵,身穿朱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滿頭白霜,麵容白皙,雙手疊放在腹部,目不斜視,呼吸綿長。</p>

他站在門口,背靠牆壁,身上那件蟒服距離牆壁的距離,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尺,絲毫不差。</p>

那"少女"一直看他,畢竟掌印太監也沒眼瞎,她就那麼直愣愣盯著自己。</p>

作為大驪宦官當中最有權勢的那位,他知道更多的內幕。</p>

讓人記憶最深刻的,除了她擁有一連串的道號,再就是她的道場之特殊。</p>

使得她是一位妖族劍修的蠻荒根腳,反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最其次小事。</p>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上次來過的,打過照麵,記得吧"</p>

身為大驪掌印太監的老人,難免有些尷尬,畢竟隻有一牆之隔,陛下正在與那位國師,還有一大幫廟堂公卿重臣,討論國事。</p>

可要說裝聾作啞,也確實不合適,掌印太監隻好聚音成線密語一句,"謝次席,咱家職責所在,不便在此言語。實不相瞞,便是這兩句話,也要一字不差記錄歸檔的。"</p>

謝狗問道:"是崔國師訂立的規矩"</p>

掌印太監微微頷首。</p>

謝狗說道:"那我說了啥,也要記錄在冊嗎"</p>

掌印太監點點頭。</p>

謝狗眼睛一亮,繼續心聲言語一句,"那老先生你隻管聽著,我多說些!"</p>

自從知道自己是寫那山水遊記的一把好手,謝次席就格外有勁頭。</p>

被稱呼為"老先生"的宦官,明顯愣了一愣,雖然老人沒有說話,還是笑了笑,再搖搖頭。</p>

貂帽少女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老先生,如今咱大驪版刻出書,難不難當然不是所謂的朝廷殿閣本了,我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絕對不作此奢望,就是想問私人性質的書坊刻書、書商賣書那種,朝廷有沒有明文禁止的事項,當地官府管得嚴不嚴需不需要偷偷給錢給管事的官老爺們打點打點關係"</p>

掌印太監一時間無言以對。這都什麼跟什麼啊。</p>

眼前這位在落魄山當次席供奉的飛升境劍修,她當真不是閒得慌了,拿咱家解悶逗個笑</p>

謝狗有些著急,說道:"宮裡規矩多,老先生再循規蹈矩,不必開口說話,老先生也可以用眼神示意是或不是啊。"</p>

老人啞然失笑。</p>

謝狗從袖裡摸出一本冊子,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不說話,那就幫忙掌掌眼,看過了,就曉得我不是開玩笑了,我可是真能寫出一部遊記的正經讀書人。瞧瞧"</p>

貂帽少女果真雙手捧書,再攤開書頁。</p>

掌印太監無可奈何,隻覺得此事荒誕,咱家還有這麼一天</p>

隻是老人依舊低頭望去,看那遊記的開篇內容,他倒要看看這位不知為何會從蠻荒改投落魄山的大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p>

"初二日,昨夜翻檢黃曆宜出行,倒春寒矣,所幸天光放晴,與摯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緩步二十裡,過清平府地界,眼見路旁界碑坍塌,停步駐足摹拓碑文,道心實難平穩,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p>

"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刹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p>

"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麵目多有菜色,出城十裡,在一小驛歇腳。三十裡,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借灶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彌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p>

耐心看完一頁遊記,老人恍然,心想年輕國師真是好文采,當得起文質兼備一說。不愧是崔國師的師弟。</p>

謝狗騰出一隻手,揉了揉貂帽,自顧自咧嘴笑道:"這是逐字逐句、精雕細琢的第三版了,我家山主隻是稍作修改,潤色不多的。"</p>

老人笑著沒說什麼,貂帽少女滿臉期待,"老先生,文采如何算是質樸中見功力麼"</p>

老人沒說什麼,隻是微微側頭一下,謝狗疑惑道:"啥個意思"</p>

老人隻得密語提醒一句,"翻頁。"</p>

謝狗心中大定,立即翻書頁。</p>

"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裡,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與土民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裡,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p>

老人忍了又忍,再次破例言語道:"謝姑娘,遊記首頁‘停步駐足摹拓碑文’一句,是不是國師擅自增添的"</p>

謝狗愣在當場,既心虛又佩服道:"老先生功力深厚啊,這都能一眼看得出來!唉,是咱們山主畫蛇添足了!"</p>

老人笑著沒有拆穿,也沒有解釋什麼,讀書人拓碑自是雅事,問題是你摹拓路邊界碑作甚</p>

在那之後,老人一側頭,貂帽少女便翻書頁,老人偶爾點評幾句,約莫看了半本遊記冊子,</p>

謝狗突然合上書,丟回袖子,靠牆蹲著,揉著貂帽,悶悶不樂,"我算是看出來了,老先生你也個看破不說破的鬊鳥,賊得很,一直偷偷笑話我呢,對吧"</p>

老人猶豫了一下,竟是也蹲下身,搖頭笑道:"確實沒有笑話謝姑娘。"</p>

謝狗笑嗬嗬說道:"老先生因為清楚我的境界怕我記仇,出劍攮你唄"</p>

老人說道:"因為謝姑娘誤會我是個讀書人,還是第一個稱呼我為老先生。"</p>

謝狗嘿了一聲,"果然是個讀書人,這種小事,也要計較,放在心上。"</p>

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很快站起身。</p>

在今天"翻頁"的,何止是那部山水遊記,是我們大驪王朝,以及整座寶瓶洲才對。</p>

屋內,陳平安問道:"關老爺子去世之後,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著,朝廷這邊有沒有候選"</p>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了,要麼是皇帝陛下親口來說,要麼就是吏部兩位侍郎負責稟明大致情況。</p>

陳平安雙手托起茶盞,突然換了個話題,問道:"邯州境內,藩屬邱國的局麵,拖了這麼久,諸君合計出什麼了說來聽聽,我好長長見識。"</p>

打盹狀的老尚書沈沉抬起頭,卻沒說什麼。侍郎吳王城想要開口說話,眼角餘光卻瞧見老尚書輕輕搖頭。</p>

國師問話了,兵部又不開口,屋內霎時間便氣氛凝重起來,寂靜無聲,落針可聞。</p>

寶瓶洲的單字國,不提"國姓"你方唱罷我登場、可能今天坐龍椅明天便要階下囚的大瀆南邊,在北方,大驪藩屬國中,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先前陳平安跟魏檗聊的,就是這個太後不再垂簾聽政、剛剛交由新君親政的邱國。</p>

邱國的那位少年親王韓鍔,十四歲,是國君的同胞弟弟。跟他一起來到宗主國大驪京城"送死"的,還有禮部尚書劉文進,聽說喜好挑燈夜讀邊塞詩,會點劍術。</p>

皇帝宋和率先開口打破沉默,說道:"這件事不怪在座諸位,是我的意思,想要等到國師公開現身,此事連同吏部尚書的人選,一起敲定。"</p>

陳平安看也不看皇帝宋和,輕輕放下茶盞,隻是眉眼淩厲,盯著屋內那些大驪文武重臣,</p>

緩緩道:"讓兵、刑兩部立即把一份詳細名單交上來,藩屬邱國境內,上至太後、君主,廟堂公卿,邊軍主將,下至所謂的文壇名士,江湖豪傑,還有山上的仙家門派裡邊,隻要是所有鐵了心想要打仗的,都給我記錄在冊,人數不限。"</p>

"若是事先沒有準備好辦,那我今天就坐在這裡等著,等著你們兩部衙門的酒囊飯袋準備好為止。"</p>

說到這裡,年輕國師眯眼,看似自言自語一句:"小小藩屬,邱國作亂,也配與我大驪吏部尚書的敲定人選,一起並列議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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