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鳶,本就是將軍的人。◎
斷斷續續下了三日的雪, 方才迎來一個晴天,雲層散開,朝陽露出一角, 普照萬裏。
都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心中記掛的事情得到解決, 身上的風寒好起來自是快了許多。
沈鳶近來都窩在房中, 按時喝藥、按時睡覺, 她雖生得一副纖弱樣貌, 實則身底是好的, 且這一次的病症,心底鬱結遠大過於風寒入體。如今心結解了,再稍喝些藥, 便事半功倍了。
病好了,人便精神多了,此事無需大夫診斷, 自己便能判斷。
雪後初晴, 沈鳶坐在窗邊, 金黃暖陽透過窗紗灑在身上,看著桌上擺放的那碗湯藥, 忽地想起那日衛馳喂她喝藥時的場景, 唇角不由勾了一下,心中竟有些感謝這場突如其來的風寒。
不過, 從漫天飄雪到積雪皚皚, 再到如今院中的積雪已化得差不多了, 近幾日來, 衛馳未再踏入過毓舒院, 不知是軍務繁忙, 還是旁的什麽原因。
多思無益,總之父親的病得到緩解便是好事,沈鳶並未多想,隻認真聽著銀杏每日向她轉述的,父親在大理寺獄中的情況。
“老爺的病情算是壓製住了,劉太醫說是寒氣入體,老爺的腿是陳年舊疾,得悉心養著護著,前幾日京中大雪驟寒,加之大理寺獄本就比外頭陰冷潮濕許多……”
說到“大理寺獄”幾字時,銀杏留意到姑娘臉上微變的神情,一直以來,她都儘心照料姑娘的起居飲食,而對於其他關於老爺的境況,她不知,也從不主動提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銀杏說話聲量一下小了下去,停頓下來。沈鳶坐在窗邊,目光落在窗外,聽銀杏忽然停下,側頭看了她一眼:“病情既已壓製住了,便沒什麽好可顧忌的。”
沈鳶風清一笑:“你繼續往下說便是,如今父親在大理寺獄中情況如何?”
從沈府被抄後的彷徨恐懼、不知所措,到如今的淡定從容,甚至能平靜無波地說出“大理寺獄”幾字,前後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逃避最是無用,今時今日,周遭早已無人會為她擋風遮雨,與做一個膽小怯懦,處處需要旁人嗬護的羸弱女子來說,她寧可自己迎上去麵對所有真相和現實,勇敢站在血淋淋的真相和現實麵前。
不過幾句話而已,她何時這麽弱不禁風了,往後還有不知多少困境在等著她。
沈鳶笑一下,斑駁光影落在她瑩白的臉上,風雪早已停歇,今日又是一個晴天。
見姑娘笑了,銀杏也放鬆下來,隻繼續道:“劉太醫說,眼下施了針、用了最好的藥,老爺的腿已暫無大礙,隻是冬日寒且漫長,獄中又格外陰冷潮濕,這一次的病情雖已壓製住了,但冬日漫漫,老爺怕是還有苦頭要吃。”
父親的舊疾她最是了解,可如今卻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沈鳶看向銀杏:“這些都是福伯同你說的?”
“是,”銀杏點頭,“這幾日姑娘喝的藥,都是福伯親自送到毓舒院中來的,每回送藥時,福伯便會主動同奴婢提及老爺在獄中的情況。”
福伯會如此行事,隻能是衛馳授意的,沈鳶心中了然,眼波輕轉:“近來幾日,他都未再來過毓舒院嗎?”
銀杏自然知道姑娘口中的“他”,指得是誰。即便姑娘沒有刻意吩咐,但她一直都留意著主院的情況,近來衛將軍多是早出晚歸,在府上待得時間也很少,銀杏也曾想過同先前一樣,去主院請衛將軍過來,奈何時間太短,且衛將軍行程不定,她根本沒有機會。
銀杏點頭,小聲回了句“是。”
放在桌上的湯藥已涼得差不多了,銀杏將手放在碗邊試了下溫度,察覺冷熱差不多了,便將白瓷藥碗端上前去:“姑娘,該喝藥了,大夫說,今日這是最後一碗了,喝完之後,便不再開藥了。”
言畢又講話頭轉了回去:“方才福伯來送藥時同奴婢說,其實姑娘的病早已好了,隻是衛將軍謹慎,怕姑娘身子弱,病情反複,所以又叫大夫多開了三日的藥,近三日的湯藥,藥量是逐漸減少的,不為醫病,重在調理。”
沈鳶看了眼黑漆漆的藥汁,心道難怪覺得近幾日的湯藥沒那麽苦澀難以入口,原還以為是自己如今能“吃得起”苦了,沒想竟是逐日遞減了藥量。
銀杏將白瓷藥端起,遞給自家姑娘:“姑娘,趁熱喝。”
現如今,她也有幾分看不懂衛將軍待姑娘的態度。若說上心,姑娘病著的這麽些日子,他隻來探過一次,且還是姑娘費心思去請的。可若說不上心,多開三日藥,藥量逐漸減少這樣細微的事,卻又是衛將軍親口吩咐的。
“去將那件玄色大氅拿來,”沈鳶接過白瓷藥碗,捧在手裏,“就是先前我從主院帶回的那一件。”
銀杏愣了一下,她記得清楚,那件大氅姑娘從未穿過,隻一直小心收在櫃中,說是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如今是姑娘口中“派上用場”之時?銀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尋了大氅來,放在榻上,而後依姑娘吩咐,退出門去。
房門闔上,沈鳶將碗中藥汁緩緩倒入花盆之中,既是已經痊愈,便無需再喝藥了,如此苦澀的藥汁,她早不想喝了。
她緩步走至妝奩前,拉開右手邊的第二個木屜,取出放在最裏邊的紫檀雕花奩盒。盒蓋打開,擺在麵上幾朵絹花撥開,放在盒底的圓柱形木筒,展露出來。
指尖撫過木筒外延,沈鳶沒將東西取出,隻靜靜看了幾眼,之後又將絹花一一放回,後輕闔上盒蓋。近來她常常如此,明明是無用之舉,卻能讓她感到難得的心安。
木屜推回,沈鳶抬眼,看向銅鏡,風寒早已痊愈,氣色自然也比先前好了許多。
唇角輕揚,沈鳶LJ靜靜看著鏡中容顏,而後給了自己一個明媚的笑顏。
事在人為,她對自己說。
轉眼已至黃昏,沈鳶懷裏揣著藥包,緩步走在連接兩院的回廊之上。今日天晴,院中的積雪化了大半,但入夜後的北風依舊冷得刺骨。
這條回廊早已走過多次,今日卻是頭一次,心底懷著幾分心甘情願的意味。
夜風拂過,廊下的燈已點亮,沈府中也有一條相似的回廊,每每行在此處,總會或多或少地勾起從前思緒。
這種感覺,今日尤甚,風稍大了些,光影從眼前晃過,腦中忽然騰升起一個念頭,若父親沒有入獄,若沈家一如往常,他們的婚期會不會已經定下了?
如此想著,心中憋悶之感頓時好了許多,寒風將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吹散,沈鳶攏了攏肩上玄色大氅,正是先前衛馳親手披在她身上的那一件。
都說有借有還,今日,她便將欠他的,都一並還他。
手中還提著一早準備好的藥包,沈鳶緊了緊手中之物,步履翩躚地朝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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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衛馳從營中走出,近來事多,他已許久未在天未黑時,離開營帳了。剛翻身上馬,還未揚鞭,便見到遠處策馬而歸的段奚,臉上身上皆沾著塵土,看得出是著急趕路所致。
“將軍,屬下有要事稟報。”段奚一路快馬,未曾停歇,就是趕著回來稟報發現。
“說。”衛馳坐於馬上,手裏握著韁繩。
“上京城以西三十裏地的白鶴鎮,發現崔墨蹤跡。”
搜捕崔墨的人手分派下去,著重在京郊幾鎮尋人,衛馳沒想到這麽快就能有發現。
衛馳緊一下手中韁繩,馬匹在原地踏幾下,發出噠噠聲,崔墨在京郊徘徊一事,本是他的推斷,並沒有十足把握,沒想段奚卻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就有所發現。
尋人最重要的便是時間,且還是崔墨這般奸詐狡猾之人。
“你即刻點一隊人,速度要快,務必喬莊打扮,低調行事,切忌打草驚蛇。”
衛馳頓一下:“切記,要抓活的。”
“是。”
“沒想崔默這廝竟如此大膽,敢藏在搜捕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段奚道,“不過在屬下來看,還是將軍您神機妙算,縮小了搜捕範圍,事半功倍。”
“先將人尋到了再說,”衛馳冷冷打斷,“崔默狡詐,抓他,沒你想得那麽容易。”
段奚辦事的效率,他看在眼裏,如此直言,隻是不想他因太過得意,從而掉以輕心罷了。
段奚本還在為短時間內尋到崔默下落洋洋得意,聽了衛馳的話,隻收了臉上笑意,雙手抱拳:“屬下領命。”
……
天色由昏黃轉為深藍,最終被漆黑所取代,衛馳方才策馬回到府中。
穿過前院,還未行至主院時,遠遠便已瞧見院中燈影綽綽,與院外的昏暗形成鮮明對比。
衛馳自是覺出幾分不同,他稍停了一下,後抬腳邁入院中,主屋房門大開,遠遠便瞧見屋內一抹窈窕身影。
腳步放緩,邁入房中,暖意撲麵而來,衛馳看了眼端坐案前的少女身影,今日的沈鳶著一身藕粉色蝶紋紗裙,肩上未披鬥篷,紗裙輕薄,凝脂一般的肌膚在燈下若隱若現。
沈鳶一早便聽見了腳步聲,待到聲音靠近、停止,方才緩緩抬頭,而後看向衛馳,聲音輕柔地道了聲“將軍安好。”
衛馳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案幾靜靜擺放的那件玄色大氅上,雲紋墨底,頗為眼熟,正是先前他借給她的那一件:“病已好了?”
逐日遞減藥量,是衛馳親口對大夫吩咐的,她的風寒好了沒好,他不是最清楚的嗎?
沈鳶卻沒道破,隻輕點了點頭,後才緩緩起身,屈膝行禮:“自已好了,若還有病氣在身,阿鳶是不敢來的。”
這般天寒地凍的天氣,刻意穿成這樣,明明帶了大氅,卻不披在身上。目光移開,衛馳淡淡說出平日裏她每每主動示好時的那兩個字:“何事?”
沈鳶聞言,這才緩緩起身,屈膝行禮,纖纖玉手托起擺放案幾的玄色大氅:“多謝將軍先前將大氅相借,阿鳶今日是特意來歸還此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