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天公作美 (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025 字 1個月前






年輕道士蹲在長凳旁邊,看著那口天井,揉了揉臉頰。

仙尉不知為何憑空生出個感受,天公作美,有此人間。

一旁楊家藥鋪後院的柴房,堆放了一屋子老舊的破爛貨,無人打理太久了,顯得雜亂無章。

楊老頭指定這間屋子的物件都是留給李槐的,李槐沒要,不願老人走後,房子一空再空。

李槐想要讓陳平安幫忙搬走,不管是代為看管,還是憑眼緣自取,都隨意,隻是陳平安哪敢。

陽光透過窗戶,屋內並無半點陳腐氣息,鄭大風怔怔出神,呆立片刻。

鄭大風一跺腳,將架子上邊的一本薄冊揣入懷中,要出門去借三輛板車,就讓仙尉使喚一下徒弟,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

仙尉便從袖中摸出一張摺疊成飛鳥狀的黃璽符紙,念念有詞,默誦口訣,吹了一口氣,靈光閃爍,仙尉輕聲嘀咕了幾句,丟了符鳥,從天井那邊振翅躍出,讓林飛經來此匯合。

鄭大風驚嘆道:「摺紙成鶴,翩躚遠去,口吐真言,報導消息。仙尉老弟還有臉說自個兒不是活神仙?」

仙尉有些臉紅,林飛經很快趕來楊家鋪子,前院石靈山沒有攔著鄭大風「搬家」,反而還幫忙一起搬動那些大大小小的老物件。

不管怎麼說,鄭大風都是師兄,人是醜了點,嘴巴是臭了點,心眼倒是不壞的。

期間鄭大風不忘跑去灶房,順走了幾顆茶葉蛋。家賊難防,石靈山也懶得計較。

臨了鄭大風得寸進尺,與石靈山詢問一句,那條不值錢的老舊長凳能一併帶走嗎?反正仙尉道長那板車上邊還有點空閒位置,拿麻繩一綁,物件就更穩當了。

鄭大風本以為石靈山要破口大罵,不曾想對方竟然點頭,看了眼年輕道士,說你們搬走就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鄭大風就有些心慌,望向石靈山,師弟以心聲直白撂下一句,無可奉告。

推車往西邊大山去,鄭大風心跳如雷,實在是由不得他不緊張萬分。

且不說那條長凳,隻說懷內那本小冊子,更像是一部目錄。楊老頭以墨、朱、綠三色筆墨分別寫下諸多器物的名稱,既不記錄任何煉製、解禁之法,也不寫它們的歷史淵源,可謂吝嗇筆墨至極。

所幸還是分出了三個門類,道、法、術,三種品秩,其中道物有二,俱是青銅器,一隻品相完好的小鼎,一棵破敗不堪、多處斷痕的青銅樹。此外法物有十二件,術物有五十六。

別看鄭大風此時瞧著滿臉喜氣洋洋,其實取了冊子,就開始後悔,等到出了藥鋪,推車沒走幾步,已經悔青了腸子。他當然知道師父最是寵溺李槐那個小兔崽子,卻仍是低估了師父隔代親的程度。

路過李槐他們家的老宅子,位於小鎮最西邊,而真珠山又是西邊大山裡邊最靠近小鎮的,所以算是近鄰。

李柳,手握一條光陰長河和掌管所有水裔的江湖共主。王朱,世間唯一條真龍。

天無絕人之路,大概那位三山九侯先生,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對遭了「天厭」的蛟龍趕儘殺絕。有意網開一麵,否則這位遠古天下十豪的候補,就不會隻是打造福祿街和桃葉巷,將其餘陣法都交由不記名弟子的王旻去布置了。

隻是王朱與李柳幾無交集,怨誰呢,怨天公不作美,還是怨人間的捷徑和岔路太多?

進了山,彎彎繞繞的道路上,響起一陣陣車軲轆聲。

幾個大包裹裡的瓶瓶罐罐,相互磕碰,好似一群鬨脾氣的稚童,一邊吵架一邊打架。

林飛經驚訝道:「師父,今日山中起了好大的雲霧。」

他們如同騰雲駕霧的仙人,鄭大風笑嗬嗬道:「霧裡看花,朦朧美人,心曠神怡,這會兒咱們放個屁都是香的。」

雖然嘴上話說八道,鄭大風實則心知肚明,這是那劉饗接連下了幾道「封正詔書」的緣故。

鄭大風壓低嗓音說道:「仙尉老弟,這麼多傢夥什,咱倆隨便挑幾件有眼緣的?當挑夫,還有酬勞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咦,林道友也在。」

仙尉無奈道:「大風兄,貧道為人處世,還是有幾分風骨的。」

話是這麼說,鄭大風跟仙尉心有靈犀,同時望向林飛經。

林飛經一向尊師重道,眼觀鼻鼻觀心。

跟連私籙都無的仙尉不同,道士林飛經,算是正統意義上的修道良材。

他是真心覺得師父言語有深意,舉止自然。反觀自己,便匠氣了。

鄭大風試探性道:「見者有份,該是你的緣法,林道友有無相中的物件?」

林飛經搖頭道:「鄭先生說笑了。」

鄭大風猶不死心,想要把林飛經一起拉下水,說道:「就憑這鄭先生的稱呼,我也要禮尚往來,送你幾件東西啊。」

林飛經隻是不肯點頭,心中認定一事,這是師尊對自己道心的考驗。

落魄山祖山,集靈峰之巔,主客雙方憑欄而立,遠眺大地山河。

魏檗率先告辭離去。

忽的劍光一閃,朱斂伸手抓住那把傳訊飛劍,朱斂看完密信內容之後交給鄭居中,「是從中土神洲九真仙館那邊寄來的。雲杪仙人在信封上邊寫的是陳山主親啟,內容卻是如何如何與鄭先生感恩戴德。」

鄭居中擺擺手,說道:「不用看了。」

朱斂收起密信,忍俊不禁,「這雲杪,也是個妙人。」

魏檗的披雲山幾乎跟落魄山同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

原來是桃葉巷那邊的魏氏家主,魏本源,或者說是恢復本來麵貌的道士王旻,書信一封寄到了老宅,大致意思,與朝廷承諾願意主動獻出那片神仙墳地界。魏氏家族是昔年驪珠洞天的大地主之一,比如福祿街李氏則擁有老瓷山那邊的地契,盧氏至今還占據著龍須河與鐵符江兩岸的廣袤田地。

王旻沒有跟朝廷講明緣由,不過大驪戶部跟皇帝陛下都很清楚,這是魏氏提前給出的一份賀禮。

好事。

溪澗可愛,雲霧清新,一路閒談,倒也快意。

若無仙尉,鄭大風還真不敢自作主張,隨隨便便攬事。

過了天都峰,到了落魄山,見那岑鴛機難得在山腳休歇,獨自坐在桌旁發呆。

今天雲霧奇重,由南邊來,至此好像爬山,到了半山腰便力竭,漸漸凝為一片棉花似的雲海。

鄭大風鬆開推車把手,讓仙尉師徒先將東西搬去宅子,自個兒去桌邊坐下,翹起二郎腿,揉著胳膊,打趣道:「岑師傅,真放心將那邊全權交給溫宗師啊?就不怕他誤人子弟?」

如今岑鴛機跟鄭大風都是跳魚山鶯語峰的教拳師傅,自從多出一個賴著不走的溫仔細後,鄭大風很多時候就乾脆讓溫仔細負責傳授武藝,那幫少年少女也認。尤其是自從上次陳平安現身鶯語峰演武場,這些心氣不低的孩子,就徹底乖巧了。何況溫仔細在寶瓶洲的山上,本就名氣不小。

用鄭大風的話說,就是你們現在是學拳,才有機會聽幾句裴錢的指點,接觸到溫仔細這種宗師,等到哪天你們出師了,自己去山外闖蕩江湖,別說是止境,再想要在路上見著個山巔境,都是登天的難事,運氣好,才能碰著一兩位遠遊境武夫。

岑鴛機說道:「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鄭大風好似沒話找話,「我聽說啊,有頭被白也劍斬屍解的中土大妖,飛升境圓滿,化名周乎,道號『美征』,真身是啥,眾說紛紜,有說是蠍子精的,也有說是狐狸的。可了不得,在那中土神洲,文廟聖人們的眼皮子底下,都可算是割據一方的豪雄,極深的地底下,擁有一座古怪異常的渡口,傳聞可與黃泉路接壤。它的本命物是一把琵琶,論道齡,要比鐵樹山的郭藕汀還要悠久。浩然天下的『妖魔鬼怪』,曉得吧,魔,當然是說白帝城的鄭居中,鬼說的就是扶搖洲後山的楊千古,怪是形容竹海洞天的青山神夫人,打頭的妖,就是這位美征道友了。」

岑鴛機疑惑道:「與我說這個做什麼。」

她一個純粹武夫,與這些神神道道,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鄭大風直勾勾看著岑鴛機,笑道:「怎就沒關係了?」

岑鴛機皺眉說道:「有話直說,不用跟我打啞謎。」

鄭大風說道:「道門屍解法,終究是下乘,算不得長生正道,假託外力的屍解,又要下一等,所以對『外力』的要求就高了,周乎極為自負,眼高於頂,雷解之法,要找的話,當然就要找龍虎山天師,毫無懸念的不二人選,可惜雙方並沒有香火情,周乎既不肯低這個頭,天師也未必願意承擔這份因果。」

「水解,倒是勉強可以找淥水坑的澹澹夫人,但是澹澹夫人的道力還不如周乎,屍解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了,說不定會保不住一副仙蛻,就此淪為大道無望的鬼仙,又會心有不甘。若選火解,當然就要找北俱蘆洲的那位扛把子了,本來此解最為契合自身大道,折損道力最小,問題是好死不死的,周乎剛好與火龍真人有舊怨,周乎隻是求份屍解,又不是一心求死,萬一火龍真人隻是嘴上答應,心中暗道一句,自己送上門來了是吧……」

「山解,又如何能夠尋見神出鬼沒的三山九侯先生呢。周乎也無膽識,去打攪這位德高望重、法力無邊的前輩。」

「要說劍解,更是奢望。」

出海訪仙,就算周乎僥倖找到得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也註定無法見到那位人間最得意。

「可世事就是這般巧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乎得償所願,終於還是劍解了。」

岑鴛機隻當鄭大風是在炫耀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學識見聞,由著對方好似天橋說書的絮叨。

鄭大風笑道:「隻緣身在此山中。」

岑鴛機見那鄭大風的眼神有些不正經起來,便起身去往跳魚山。

她在行走之間,渾然不覺,自己眉心處出現一粒金光,轉瞬之間便蔓延整張臉龐,下一刻,岑鴛機神采煥發,身後拖拽出千百條金色遊絲,之後那些交織成一個模糊人形的縹緲光線,便與岑鴛機脫離,清光皎然,剎那間生發出經絡,氣府,白骨,血肉,法袍,佩飾……

再一轉身,已是女子。

珠圓玉潤不說,隻說麵容之美,更是難以形容。

正是暫住在岑鴛機神魂中的大妖周乎。

得了山頂鄭先生的一道法旨,它才敢破例現身。

鄭大風對此毫不驚訝,朝她攤開手掌,懶洋洋道:「坐。仙尉道長和小米粒都忙著,就由我招待美征道友了。」

周乎落座桌旁,風姿卓然。

鄭大風朝她遞過去一顆茶葉蛋,「道友嘗嘗?市井風味,價廉物美。」

周乎搖頭。

比如鄭旦已經去往九真仙館出劍,要替雲杪的道侶,仙人境的鬼物魏紫,兵解脫劫,魏紫接受了那位鄭先生的建議,富貴險中求,身為女鬼,仍是選擇在白晝的陰雨天,嘗試舉形飛升。

鄭大風將那茶葉蛋在桌上輕輕一磕,開始剝殼,隨口問道:「這些年藉助岑鴛機的耳目,對這座山頭有何感想?」

周乎並無開口說話的興致。

鄭大風笑道:「看待此山,如一本書,繁采寡情,久味有厭?」

周乎默然。

鄭大風奇怪道:「難道山上傳聞都是胡編瞎說的,美征道友並非是那種剛愎自用、桀驁難馴的山巔修士?」

周乎眯眼道:「馴?」

鄭大風囫圇吞下一顆剝完殼的茶葉蛋,歉意道:「是我失言了。」

若是我不失言,姑娘你會開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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