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972 字 7個月前






白衣少年斜眼看著儒衫文士,「好一個誅心。你如果當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說不定有希望躋身第十境。」

文士河伯灑然笑道:「世間苦無後悔藥啊。」

崔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從袖口中滑出半截香。

這讓堂下的人神妖鬼感到納悶,這位以少年形象現世的大驪國師,此舉是葫蘆裡賣什麼藥?

少年將那一截燃燒大半的香火,立在空中,懸停靜止,然後打了個響指。

香火點燃,煙霧裊裊。

那些煙霧並未消散於空中,而是在空中緩緩凝聚成一位年輕女子的曼妙身形。

那河伯文士臉色劇變,終於無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麼可能?!」

青袍男子眯起眼,眼角餘光打量著心腹軍師,雖然驚訝少年國師的玄妙神通,但更多還是隔岸觀火的輕鬆心態。

女子身形逐漸穩固、麵容愈發清晰,最終飄落在堂下,是橫山那座青娘娘廟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經跟林守一下過棋,最後被白衣少年要求於祿敬了一炷香。

需知少年國師,連小鎮楊老頭都由衷稱讚一句「精通神魂之術」,因此必然是崔瀺以獨門秘術將那女子「偷」了出來。

這種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極其低微,道行淺薄,一般情況下,是絕無可能擅自離開地界的。

死前曾經名為隋彬的文士驀然大怒,臉色愈發鐵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顫顫巍巍,儒雅臉龐變得極其猙獰,「不知廉恥的孽障,你還有臉麵離開橫山?忘記你的誓言了嗎?真是孽障,負家國負忠孝,萬般辜負的孽障!」

年輕女子看到文士後,滿臉惶恐驚懼,怯生生道:「爹……」

喊出這個字眼後,女子便羞愧難當,掩麵哭泣起來,可憐無助。

白衣少年盤腿坐在椅子上,幸災樂禍道:「意外不意外?」

他隨即轉頭望向青袍男子,哈哈笑道:「我看過一本《蜀國瑣碎聞》,上頭所記載的怪談軼事,其中就有寫到橫山青娘娘廟,上邊是說攜帶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橫山古柏那裡,殉國自儘,家眷不願跟著一起死,便逃光了,隻有小女兒跟著父親,提劍自刎,鮮血拋灑到古柏樹上,得以魂魄寄居其中,最後成了橫山的青娘娘,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青袍男子挑了一張空位坐下,笑道:「訛傳罷了,事實與傳聞剛好相反,當隋彬決意在那座小廟不再逃亡,要以死明誌後,舉家跟隨這位亡國侍郎自儘而死,女眷大多懸樑,其餘有撞牆、吞金而死的,唯獨小女兒不願死,跑出小廟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劍刺死在了古柏樹下,她成為一位怨靈,不過一點靈光不散,死後還算良善,對凡夫俗子多有陰蔭庇護,這才得以在那本《瑣碎聞》上有了好名聲。」

青袍男子喝了口酒,「後來,她父親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後來在我推薦下,當上了橫山附近一條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還是怎的,原本已經快要被罡風、烈日衝散魂魄的怨靈,在隋彬的暗中幫助下,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這才得以存活至今。」

白衣少年嘖嘖稱奇。

河伯隋彬怒意更甚,「禽獸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風醇正三百年,最後怎會有你這麼個孽障!」

白衣少年恢復身體歪斜、手托腮幫的懶散姿態,看著堂下那對父女反目成仇的淒涼畫麵,突然說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河伯文士震怒之下,顧不得少年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反駁道:「我隋彬管教女兒,有何不妥?!」

少年淡然道:「因為我覺得夠了,這個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無禮!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打爛你的牙齒!」

青袍男子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動為屬下求情,再次起身,對白衣少年低頭祈求:「懇請國師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見識。」

白衣少年跳下椅子,伸了個懶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嘍。」

他繞過大案,走下台階,對那始終不敢抬頭見人的女子,少年雙手攏袖,嘿嘿笑道:「別聽你爹的混帳話,你這般歲數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學學琴棋書畫啊,春心萌動就躲在閨樓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這才對嘛。什麼山河破碎,家國覆滅啊,本來就是你爹這樣男人沒用處,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臉,竟然還好意思拉著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麼,是你爹應該羞愧得上吊自殺才對。放心,以後有水神老爺罩著你,你爹罵你一句,你就讓水神老爺抽他一巴掌。」

文士河伯呆若木雞。

青袍男子一陣頭大。

女子壯起膽子抬起頭,飛快看了一眼儒衫男子的麵容,便又頭顱低垂,嗚咽起來,小聲道:「爹,是女兒不孝。」

白衣少年氣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腦袋上,笑罵道:「你個沒出息的。」

青袍男子眼見著那位大驪國師要離去,趕緊尾隨其後,輕聲問道:「國師大人今夜不在這裡休憩?」

白衣少年說道:「這麼大殺氣,我害怕。」

青袍男子哭笑不得。

走到門檻的時候,白衣少年先看了眼兩兩無言的父女,才對寒食江水神說道:「你運氣比她好多了,有個不這麼迂腐刻板的親爹。」

青袍男子愈發低眉順眼,「國師大人已經見過我父親了?」

白衣少年點頭道:「他老人家,還請我們吃了幾頓山野時令佳肴,說實話,比你這大魚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青袍男子笑道:「我豈敢跟父親相提並論。」

白衣少年停下腳步,拍了拍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兩腳的折損,等到大驪吃下了黃庭國,隻會補償你更多。那張白玉椅子,對你們這一族還算有點用處,送你了。」

低頭彎腰的青袍男子沉聲道:「願為國師大人效死!」

這位大驪國師顯然並未當真,讓青袍男子不用相送,獨自走出大水府邸,躍入寒食江之中。

白衣少年在江水中,不見手腳任何動作,便能夠靈活遊曳,身姿飄逸,像一條上古時代就生活在古蜀國版圖上的白色蛟龍。

他最後順著水流,來到老城隍舊址的那座水井底下,他沒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蘆客棧,而是停下了身形,長久時間的一動不動。

白衣少年雙手負後,站在井中抬頭觀天。

————

井口那邊,突然有人開口詢問:「你怎麼不上來?」

白衣少年笑道:「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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