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為難(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7069 字 7個月前






便火速登山,去獅子峰找了個僻靜地方,聽說了個消息,就立即趕回鋪子。

在正屋桌旁,婦人越來越忐忑,因為李二這幅樣子,很少見,這輩子就隻有過一次,那次李二這個隻會在床上欺負她、對外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慫包,就去了趟山裡砍柴燒炭,很久之後才出山,不過好歹掙了些銀子回來。

李柳坐在娘親身邊,見爹要開口說話,立即「善解人意」地問道:「是家鄉那邊寄了書信到小鎮這邊?」

李二不笨,立即點了點頭,悶悶道:「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個事兒,我就想跟你娘倆商量個事。」

婦人咽了口唾沫,「該不會是那個老東西死了沒人收屍,要你這個當徒弟的趕回去打點後事吧?這可老遠老遠的,咱們就不能寄點錢回去,讓楊家鋪子那邊的人幫個忙?老東西也真不是個東西,好死不死,等咱們剛剛在這邊站穩腳跟,就去見閻王爺了,我要是能見著他的棺材,非把這傢夥罵得活過來!」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張大嘴巴,愣了半天,搖頭道:「師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鄭大風出了事。」

婦人眨眨眼,「就那不要臉的貨色,賊精賊精的,能出啥事?怎麼,不是說去了南邊嗎,怎麼,在那邊剮幾眼水靈姑娘,偷幾樣婦人貼身衣物,就會給人打死啊?」

李二盯著桌麵,臉色淡然道:「沒死,給人打殘廢了,整個後背都斷了,如今還躺在床上,以後就算病好了,也會是個直不起腰的漢子。而且這次師弟沒惹事,是別人惹他。我問師父不管管,師父他老人家說又不是大風他爹他娘的,教了本事,沒死在外邊,還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雙柳葉似的漂亮眼眸。

婦人錯愕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鄭大風這個王八蛋喜歡嘴花花,雖然她總罵他是一輩子打光棍的賤命,可是自己男人的這個師弟,人……其實不壞啊。

李二抬起頭,望向自己媳婦,「我想去看看師弟,就是怕……你不肯。」

婦人紅著眼睛,破口大罵道:「你這要是不去,你李二還是人嗎?」

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去了之後,你能不缺胳膊斷腿地回來嗎?」

李二點點頭,「打不過就跑,事情不大。」

婦人立即憂心忡忡,「啥?還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著腦袋,不太願意跟自己媳婦撒謊。

李柳趕緊勸慰道:「娘親,沒事兒,鄭大風在的地方,跟咱們老家不一樣,隻要花錢去衙門打官司,就能討回公道的,就是破費一些,對吧,爹?」

李二趕緊點點頭。

到底是自己的親閨女,貼心。

婦人擦了擦眼淚,將那袋子剛剛到手的銀子放在桌上,又去屋子翻箱倒櫃,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兒子李槐的媳婦本死也不能動,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家底兒,交給李二後,說道:「路上省著點花,多剩下點,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錢,大踏步離開鋪子,隻對李柳說了句多照顧著點你娘。

婦人呆呆坐在院子,許久之後,嘆息一聲,「大風也是個可憐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呢。」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摩挲著腰間那把短劍的劍柄。

李二徑直去了獅子峰山巔,找到了那位以擅長鬥法著稱的老元嬰,要了條山門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寶瓶洲。

高大老人不敢多問,一是這個木訥漢子是自己「祖師爺李柳」的親爹,二則這個漢子,十境武夫!就當下兩人這個距離,重創自己這位元嬰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獅子峰山主一直覺得「李二」這種人,才最可怕。

太好說話,太隨和,簡直比膽子最小的鄉野村夫都沒脾氣。

所以當李二都不願意好好說話的時候,最少自己這座獅子峰,是鐵定扛不住人家錘的。

老人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幫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煩還是可以的。」

李二沒有拒絕,道了一聲謝,然後乘坐那艘由獅子峰山主親自駕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頭的欄杆上。

先前在僻靜地方,三炷香裊裊升起後,清晰可見老頭子坐在楊家鋪子後邊院子裡的模樣。

李二最後問老頭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葉宗。

老頭子撂下一句隨你,就揮手驅散了香火煙霧。

隨我李二。

那就好辦了。

他打破九境瓶頸躋身十境後,才知道別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走這條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後那個斷頭路的儘頭走到之前,他李二可以走得一路暢通無阻。

聽說那個叫杜懋的,在老龍城付出的代價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陽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為?不過老頭子,說桐葉宗的護山大陣不太咋的。

那他杜老賊最好這段日子,去祖師堂多上幾炷香,不然以後未必還有這個機會了。

————

大概是因為陳平安、裴錢還有那個已經能夠坐在病床上的鄭大風,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

所以這些天灰塵藥鋪沒什麼苦悶氛圍,相反,隨著鄭大風開始恢復嬉皮笑臉的性子,後邊院子還挺熱鬨。

範二也被他大姐範峻茂帶著,來了趟鋪子,在屋子裡見了他的傳道人鄭先生,進去的時候忍著沒哭,見著了鄭大風就沒能忍住,隻是不知道師徒二人嘀咕了什麼,出來的時候範二臉上有了些笑意。

範峻茂問陳平安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在雲海之上煉化那件本命物,陳平安說再考慮考慮。

範二說要跟陳平安切磋切磋,他讓著點陳平安就是了,結果被範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錢看得心有戚戚然,於是自告奮勇,跟自稱「四境大宗師」的範二來了場較量,結果範二被裴錢手持行山杖攆著打,範二一邊跑一邊嚷著「裴錢你小小年紀,為何有此絕世武功,難道你就是傳說中不世出天才,容我範二回去勤學苦練三天,再來領教你的通神劍術!」

裴錢跑得汗流浹背,覺得這次交手自己確實儘顯風采,連自己額頭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劍術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範二被範峻茂抓著離開藥鋪,裴錢轉頭望向魏羨,問道:「老魏,我真有這麼厲害啦?我曉得那個範二的馬屁,有水分……」

魏羨坐在小板凳上曬著冬日裡的和煦日頭,「水分不大。」

裴錢一抹臉上的汗水,「娘咧,我原來真是天才啊,以後還有些懷疑來著。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書,就再自創一套拳法,明天傳授給你,你不用如何謝我,十串糖葫蘆就成了。」

魏羨搖頭道:「你的拳法,我不學。」

裴錢蹬蹬瞪跑過去,氣勢洶洶道:「為啥,看不起人?還是舍不得糖葫蘆那點小錢?」

魏羨道:「麼的錢了。」

裴錢顧不得魏羨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腳,懊惱道:「咋連買糖葫蘆錢也沒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聲道:「老魏,你不還有件花裡胡哨的龍袍嘛,咱們把它賣了換銀子唄?到時候你要是累,我幫你兜著,咱們是朋友唉,我會不幫你?」

魏羨反問道:「你咋不賣你那張符籙?」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張黃紙符籙,貼在自己額頭上,點了點頭,破天荒道:「也對,我舍不得,估摸著你也會舍不得,我就不勉強你了。」

魏羨轉頭,瞥了眼小丫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裴錢轉過頭,在魏羨耳邊竊竊私語道:「我跟你說啊,我其實真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小時候我在家裡都用金扁擔的,饅頭兒,吃一個丟一個。」

魏羨點點頭,「像我。」

陳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邊鋪子打地鋪,還把原本櫃台當做了書桌。

這段時日,都在反覆閱讀、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宮陸雍贈送的煉丹秘籍。

因為灰塵藥鋪如今成了老龍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趙氏陰神坐鎮小巷,陳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塊最小的斬龍台在桌上,還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著「吾善養浩然氣」,它的來歷,神仙姐姐沒有細說,隻說是某個老東西還算賞罰分明,重的,讓一個傢夥閉門思過,輕的,摘下了這塊牌子。

陳平安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丟入一顆金精銅錢,今天已經是第四顆了。

這是關乎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陳平安心疼半點。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兩瓶配合服用的火龍丹、布雨丹,除了陳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顆坐忘丹,其餘都給鄭大風和畫卷四人,分發完畢,一顆沒剩下。

這會兒陳平安記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後邊院子,帶著裴錢去偏屋找到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後者有些奇怪,陳平安說能不能幫著裴錢先開筋拔骨。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自己終於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

隋右邊點點頭。

結果陳平安剛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聽到裴錢震天響的哭喊聲,然後小丫頭飛快跑出屋子,說她再也不要練武了。

隋右邊站在門口,無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講究力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捂住臉。

沒臉見人。

裴錢還死死抱著他,抽泣著,滿頭大汗不說,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這天還沒到晚上,裴錢就到了櫃台這邊找到陳平安,說她今天抄書抄了一千字呢,雖然實打實抄了那麼多字,可小丫頭很是心虛。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不練武就不練武,這有什麼,以後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

裴錢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嘍。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翻閱那本千金難買的煉丹秘籍。

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

跟自己當年小時候上山採藥,遇上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溪水發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為了趕回家照顧娘親,不一樣是咬著牙要嘗試著跳過去?

所以陳平安有些心軟。

哪怕連劍靈都說了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胚子」,可陳平安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麼錯。

難道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著紙鳶,吃著碎嘴零食,穿著嶄新衣裳,就不羨慕嗎?

當然羨慕啊。

難道他陳平安當年力氣小,隻能把家裡爹娘餘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不哭嗎?

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裡,哭得很難受的。

這些磨難,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就會是另一種好事。

可是陳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邊人,可以人人更順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麵對這些。

隻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見著了好東西,兜裡的銀子不答應。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趴在櫃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過去。

————

桐葉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上五境大修士,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覺得自家宗門,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便是玉圭宗加上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頭加在一起,才能勉強與他們桐葉宗掰掰手腕子。

雖然數百年以來,桐葉宗私底下始終不許宗門子弟對外宣稱,那位百年難遇的中興老祖是飛升境,隻可說是仙人境,隻是有希望躋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誰不知道,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外邊的那些一洲練氣士,之所以從不在嘴上不提這個,無非是擔心惹來桐葉宗的不高興,其實心裡跟明鏡兒似的。

桐葉宗除了這位中興老祖、威勢鎮壓一洲外,還有數位玉璞境,同樣聲名顯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門譜牒、戒律的祖師爺,就剛剛順利斬殺十二境大妖歸來。

而當代桐葉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還是一名劍修!

宗主更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嫡傳弟子,是一位不過三百歲的元嬰劍修。

如此雄厚底蘊,最南邊的那個玉圭宗,敢跟桐葉宗爭第一的頭銜?

桐葉宗占地方圓一千二百餘裡,不會禦風不會禦劍,串個門都不輕鬆。

擁有一座桐葉小洞天。

隻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嬰地仙才有資格入內修行。

然後有一天,所有桐葉宗子弟與生俱來的尊嚴、自信和宗門榮譽,開始出現變化,許多天經地義的想法,變得沒那麼胸有成竹了。

比如某天晚上,幾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壓抑的氣息,從北往南,直撲桐葉宗北部邊境!

人未露麵,劍氣已至。

一劍直直劈向了宗門護山大陣「梧桐天傘」煥發出來的幽綠屏障上。

當場崩碎。

雖然瞬間就以無數雪花錢消耗而聚起的山水靈氣,撐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傘。

仍是一劍斬破。

一直撐起了規模越來越小的第六把梧桐傘。

那名不知名劍修才停下劍,懸停在距離桐葉宗祖宗山頭三百裡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聲道:「杜懋,出來,不然第七劍,我就不保證不會傷及無辜了。」

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葉宗外門弟子,以及分散外圍的家眷仆役等,靠南邊的,都癡癡仰頭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點。

靠近北方的,隻要是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更是連多看那名劍修一眼,都覺得有一縷縷劍氣在狠狠澆灌眼眶,趕緊低下頭去。

就在此時,以祖宗山頭為中心,以桐葉洞天的靈氣作為源泉,在那名劍修身前,出現了最新的一道天地屏障,這把隱約出現傘架的最核心護山大陣,隻遮蔽住了祖宗山頭方圓三百裡的山水。

剛好將那名劍修拒之門外。

事實上已經不算什麼門外,人家隻是殺進了家中,沒能繼續衝入大堂而已。

桐葉洲宗主腰掛祖師堂玉牌,可以穿過陣法屏障,身穿紫袍,仗劍懸停在那名劍修身前,笑問道:「可是劍仙左右?」

「杜懋?」

劍修看了眼紫袍劍修,搖頭道:「不像。」

所以他出劍了。

兩名上五境劍仙。

如兩道長虹劃破夜空。

沒有出現桐葉宗子弟預料中的一場持久戰。

被譽為世間最能「吃錢」的劍修廝殺,本就比其餘練氣士更加生死立判。

二來,實力懸殊。

最終桐葉宗宗主很快被一劍劈入屏障內,整個人撞在一座靈氣稀薄的山峰上,山頭被直接炸碎。

那名劍修筆直一劍,從上到下,瞬間劃破屏障一個大口子,緩緩走入,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還要破門而入的客人,不講半點禮數。

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以及五彩絢麗的仙家法寶,一股腦砸向此人。

這名劍修不再束縛自身那份蘊藏百年、不得現世的劍氣,瞬間外放,便如銀河瀑布流瀉人間。

根本就沒有一件法寶能夠近身百丈之內。

劍修對著那座祖宗山頭,神色淡然,像是在與人討教學問的口氣,很認真道:「我家先生發話了,要我乾你娘,要我讀書有些難,這個不難。那麼問題來了,杜懋,你娘還在不在世,長得如何?」

天地寂靜。

尤為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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