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874 字 7個月前






鬼門關逛遊了一圈,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

柳清風笑著搖頭。

於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後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裡的水晃出來後,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給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後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麼。

上車後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盪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言傷人者,利於刀斧;以術害人者,毒於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白,盯著這個傢夥,牙齒打顫,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麼?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此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

石柔是心境最輕鬆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後,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隻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後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裡,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鬱已久的濁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後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掙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籙和一塊玉佩。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隻要是在外邊瞎逛盪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後邊匆忙露個麵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傢夥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隻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

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

她一手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撚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言。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遊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強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願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麼全須全尾站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悽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肯定要怒發衝冠為紅顏,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屍身,給重新拚湊起來再鞭屍一頓……」

石柔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後,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於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身穿一襲鮮紅嫁衣,慘白的臉龐,隻覺得瘮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都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須拍馬了,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

朱斂嗬嗬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隻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麵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罵朱斂,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裴錢隻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麼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

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後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麼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給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罵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麼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頹頭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隻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隻是這種複雜情緒,隨著一起跋山涉水,石柔就開始後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

實在是這個裴錢,太野丫頭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於青鸞國東麵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逮著了一隻灰色野兔,給她扯住耳朵,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隻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隻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隻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裡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隻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製,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願意去,還離著幾十裡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台」上,拋竿去雲海裡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

至於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雲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禦用道觀。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後。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致不高,心情不好,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隻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就要離開。

陳平安喊住了她,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雲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杆那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隻手撚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別好酒葫蘆在腰間,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趴在欄杆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隻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眯起眼,雙指撚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跟那隻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裡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後站起身,後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呦,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

隻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隻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麵,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繡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隻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於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後。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後,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麵無表情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鉤。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這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遊歷乘坐渡船的七八人,一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眾,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

結果兩柄飛劍,恰好懸停在衝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隻是那夥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麼劍修不劍修,隻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陳平安真沒少做,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後難兄難弟一起拚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後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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