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7201 字 7個月前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麼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採擷熒惑火精,煉為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貼中繪圖,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撚住那隻珊瑚筆架,竟然一撚而出,就那麼輕輕擱放在桌上。

還有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隻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隻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愈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遊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文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麵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難想像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裡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當初遊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著咬過。

至於阿良就更別提了,隻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

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的。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裡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顫,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著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後想一想自己的慘澹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隻是當他看著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後,李槐就跟著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裡,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再對那老前輩笑臉,幫忙撐腰道:「別起身,咱們就坐著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畢竟吃人家的嘴軟。

當然不是真從黃衣老者身上剮下的什麼狗肉,在這十萬大山當中,還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還真不敢下半筷子,瘮得慌。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著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隻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鹹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咽,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著。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帳翻篇。」

至於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著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隻是後來眼力勁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筷子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著有的沒的,隻是依舊不夠老道,因為眼神沒藏住話。

————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

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

一手雙指併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後翹。

至於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灑不瀟灑,不好說。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聖賢隻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隻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後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麵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鬥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顏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麼。」

誰借不是借,挨罵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隻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就要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傢夥的後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隻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捶打漢子的後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麼你瞧著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鬆開手,埋怨道:「儘說些讓人難為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發,頭發其實不多,好不容易才給他紮出個小發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逛盪,都沒個姑娘。

作為當之無愧的四大姓聖人府後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隻有老秀才次次不閒著,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好像別誰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數老秀才嗓門最大,喊話最凶,可勁兒煽風點火,要麼陰陽怪氣幫對頭說話,要麼撂狠話,說將這個傢夥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裡夠。

反正後來阿良都習慣了,隻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隻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著他道歉就跟誰急眼。可在老秀才沒成為陪祀聖賢之前的那些歲月裡,阿良可絕不會這麼好說話,甚至經常都會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聖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閒著沒事反而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後疑惑道:「怎麼這麼遲才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邊逛盪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發,不然我敢去哪裡,隻會讓姑娘們瞧著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著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曾想她不在家裡,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著!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著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著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麵,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著嘿嘿笑著。

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著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裡都去不得了。

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台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跡,說在流霞洲一處,那某個酒樓飯館裡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著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後,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神氣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隻是掌櫃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併討要了,隻好先欠著了。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繡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裡,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麼亂誇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著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麼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結果給讚了句禿子,還說他娘的怎麼不乾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隻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閒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著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後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們的愛慕視線,擔心又招惹什麼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後,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抬頭看一眼夕陽,這才再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隻能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讚嘆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發不多的邋遢漢子,與老秀才說了很多遊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於老兒,不聊那什麼十四境,免得歲數大一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於老兒傷心傷肺。

隻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為什麼他們就有這麼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於老兒聽過之後,半天沒說話,大概那就叫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隻不過於老兒最後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

說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後一個停步處。

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隻是一個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時分,旭日東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麼。

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好像從來是這樣,隻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隻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呆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

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裡拎著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擺弄對齊傷口,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著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麵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縫借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愻晃了晃胳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一劍遞出,就是答案。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钜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著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遊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隻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背著個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邊這個師父如何要求,裡邊全部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著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著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鬆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是真窮,不是裝窮!」

劉十六揉了揉小傢夥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那麼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喪氣,「師伯們都是這樣,那我跟著師父修行作甚嘛?早知道就躲在家鄉山裡了。」

劉十六笑道:「不要這麼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隻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抬起頭,一頭霧水,「比如?」

劉十六說道:「比如跟師父一起趕路啊。」

小精怪翻了個白眼,隻是很快嘴角咧起,笑了起來,師父倒也不算騙人。

「師父,大師伯為啥被稱作繡虎啊。」

「是別人給的,你大師伯也不怎麼喜歡這個綽號,好像一直不太喜歡。」

「那麼齊師伯為什麼總跟左師伯打架呢?是關係不好嗎?」

「那時候他們歲數小嘛。兩人關係其實很好。」

「那麼小師叔為什麼會當上隱官啊?」

「回頭你自己問他去。」

「師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劍仙有多仙氣?」

「不好說啊。」

「師父你的師父,為什麼被喊老秀才啊?年紀很老嗎?」

「沒有,其實我們的先生,歲數不算大,隻是有些顯老。」

「那麼我那位祖師爺爺,他最喜歡哪個學生啊?是師父嗎?」

「肯定是你的小師叔了。」

「哦,那我可要與小師叔打好關係了。」

「對的,是得這樣。」

「師父,你借我些神仙錢啊。」

「嗯?」

「你說的啊,小師叔是個財迷啊,我要準備一份見麵禮。」

「沒有,師父沒說過。你那小師叔,很大方的,從不扣搜,你見找了他,輩分小,隻管收禮,不用送禮。」

「師父,那從今天起,你乾脆認我當徒孫吧?等我見著了小師叔,收了禮,再改回來當弟子?」

「這樣不好吧。」

「師父,說句心裡話啊,我突然覺得跟你混,會沒啥大出息。不過算了,看在師伯們和小師叔都那麼厲害的份上,就認了你當師父吧。我不反悔,你也一樣啊,別因為以後我沒啥出息,就後悔啊。」

「沒問題。」

「好,一言為定!那我也沒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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