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523 字 7個月前






陳平安氣笑道:「少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陽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長久沉默。

使勁繃著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望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嘴裡叼著狗尾巴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

劉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交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抽絲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陽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她小心為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為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

蕭樸問道:「元朝仙怎麼辦,就這麼晾著她幾年,先磨一磨鋒芒?」

總堂那邊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叢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須將她從寶瓶洲帶回山中。

劉桃枝點頭道:「雖說山上劫數,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可是修道之士,內煉精神,積攢外功,確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數。她還需在紅塵裡多加歷練。」

蕭樸說道:「話雖如此,劉師兄也不能耽誤了她修道的最佳時機。」

劉桃枝說道:「我去見一見她,先傳下一門劍術。蕭師妹無需從旁指點,我們下山隨緣度人,他們上山修道卻要自度。」

蕭樸搖頭:「我自己經此一劫,如今哪有這份心氣,就躲在這裡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氣又重,故而極有壓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與之對視,有山嶽壓頂之勢。

所以那個寶樹就緊張萬分,當對方送出那部道書,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隻管自己逐字逐句講解過去,她頭腦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鐘山,去了趟長寧縣某條陋巷,一路跑回崇陽觀,見著了老道士,少年滿臉遺憾神色,「白雲跟他爺爺搬家了,我問鄰居,一問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他也說不知去向,隻說爺孫倆在屋內,留下了些碎銀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緣分不到,求而不得,你與那朋友白雲,此事皆然。不必傷心,明天能否相見,明天便知。」

鐘山嗯了一聲。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問道:「靖師,你老人家聽說過『鶴息』這個說法嗎?」

老真人咦了一聲,道:「你小子如何知曉這種道門術語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當然有,這個山上說法,卻不算通俗,較為生僻,為師可以知曉『鶴息』此語,尋常道人就未必聽說過了。」

宋巨川腹誹不已,那廝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決定還是走一趟永嘉縣竹竿胡同那處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淨眼術,果見門口懸著艾草,而且是兩枝,隻是並未貼靠宅門。

沒那臉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輕輕叩響鋪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開門,她打量一番,問了個奇怪問題,「吳道長?」

老道士疑惑不解,說道:「是薛姑娘吧?貧道姓程,道號回祿。在那崇陽觀修行。登門來此,確是得了吳道長提醒,冒昧來此,想與薛姑娘購買門口所懸艾草。」

薛如意十分納悶,看了又看,卻是瞧不見什麼,「哪裡有艾草?」

之前確實有個油腔滑調的年輕道士,在她這邊無事獻殷勤,說什麼贈卿一雙艾的言語。

凡俗門戶,懸掛菖蒲艾草用以驅邪避鬼,也就罷了,她薛如意作為鬼物,在這鬼宅懸掛艾草?虧那騙子道士想得出來!

隻是薛如意也不管這些,懶得與那老道士掰扯,轉身就走,大門自行關上,她隻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別跟我談錢,隻送不賣。」

她這一手,便立即鎮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夠讓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氣度極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麼艾草什麼崇陽觀,她無精打采,腳不點地,一路飄回那架鞦韆,輕輕晃蕩起來,一雙繡鞋,高高低低。

好像隻要她不轉頭,身後就會蹲著個捧碗道士,她一轉頭,就是空無一人。

瞧著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確定無誤,當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譽為迎春「主帥」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顏如花,好像補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

裴錢通過一張三山符跨洲來到雲岩國,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頭的大樹枝頭上,默默喝酒。

遠遠可見魚鱗渡的燈火如晝綿延成片,裴錢沒有急著去那邊的桐蔭渡船,想著某些心事。

背後那邊,有人雙腳勾住樹枝,頭朝地倒掛在那邊,做著鬼臉,說著嚇唬人的言語,「小姑娘,猜猜我是誰啊,怕不怕啊……」

裴錢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後砸去,打中對方額頭,打得那假裝吊死鬼的大白鵝,身形前後晃蕩起來,嚷著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額頭,身形翻轉,飄落坐在裴錢身邊,崔東山笑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搖搖頭。

崔東山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該扶靈柩挽棺者,一併皆作新鬼。千裡無炊煙,死人如亂麻,屍骸暴曬城野,頭顱相屬於道。飛燕春歸,巢於林木。」

「不曾想桐葉洲這麼快就恢復生氣了,隻求山上仙師跟各國權貴老爺們的忘性,別再那麼大了,不然死了那麼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壺酒,往崔東山那邊遞過去。

崔東山擺擺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東山隨即搓手道:「有幾件事,當小師兄的,要與裴師姐稟報稟報,首先,見過於祿和不客氣了,於祿是個敞亮人,直白誤會說他在舊盧氏王朝地盤那邊,見過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後者還送給他一盒丹藥,珍貴得很,是那號稱『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筆,而這位葛仙君,就是裴師姐剛才那張符籙上邊寫的那個誰誰誰。」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個死乞白賴糾纏賀小涼的徐鉉,很快就是於祿立國的助力之一,於祿這小子賊精賊精,問我行不行,我一個大老爺們,碰到這種混帳問題,能說不行?!此外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道號洞靈的吳懿,老蛟程龍舟的嫡長女,已經開始著手在燐河畔重頭再來,再次開山立派作祖師了,不出意外的話,門派名稱該是純陽府,她大概是希冀著以後可以更改一字,變成純陽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吳懿也是有點東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師兄跟曹晴朗,將那些願意離開蓮藕福地、重返故鄉的桐葉洲人氏,通過一口與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來到了這邊,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識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氣氛融洽,小半的鏈氣士、以及他們的仙家後裔,都願意跟大泉姚氏攀上關係,連夜排著隊,與姚近之簽訂了各種秘密條約,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趕回去各自復國,神主歸位,搶地盤之類的。作為報酬,大泉王朝會無償給我們青萍劍宗一艘名為『雷車』的跨洲渡船。」

聽到這裡,隻是默默喝酒的裴錢終於開口說道:「怎麼就是你們青萍劍宗的了,必須通過落魄山祖師堂議事,才作數。」

崔東山唉了一聲,「這話說得如飛劍嗖嗖嗖戳出小師兄心口無數窟窿了……」

裴錢揚起手中酒壺,「少扯有的沒的,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哀怨道:「先傷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傷害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腿,悠悠然道:「咱們福地那邊,資質相當不錯的女修孫琬琰,狐國沛湘的親傳弟子羅敷媚,還有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鐵了心要與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學幾手拳法的袁黃,不靠譜得很靠譜的少俠烏江,還有鬆籟國絳州的女子武夫賀蘄州他們這些個,完成了『護道』一事,覺得機會難得,都願意出門多走走,在這桐葉洲長長見識,這會兒估計都在結伴趕來雲岩國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觀,那份神乎其神的傳道之姿,不知讓多少男子佩服,女子愛慕,先生啊先生,從不自誤,於男女情愛一事,更是潔身自好,挑不出半點瑕疵,可就是不知誤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誤者最誤人,沒有辦法的事情嘍。」

裴錢咧嘴一笑,這話中聽。那個她曾經稱呼為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崔東山笑道:「至於我們那位奔波勞碌任勞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裡慌啊,頭回遇到大道之爭還未必爭得過的小陌先生,憋著氣卯足勁想要證明自己呢。他帶著四位在蓮藕福地內應運而生的劍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來到桐葉洲,周首席還從福地帶走一個化名許嬌切、真名「蕭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書院。她與天目書院的溫煜溫山長,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好些躲在幕後的旁觀者,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東山笑道:「暫時就這麼些事情,匯報完畢,懇請裴師姐下達指示。」

裴錢隻是說道:「其實很想要跟著師父一起遊歷浩然,但是我說不出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是愁這件事啊。」

裴錢斜眼道:「很好笑嗎?」

崔東山立即雙指併攏在嘴邊一抹,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裴錢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那幾個蠻荒餘孽攪局者,他已經有一條線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畫像,是那個化名豆蔻的蠻荒劍修。師父讓你放寬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機會順藤摸瓜,說不定可以將那個金丹境符籙修士一併找出。」

崔東山學那白發童子做派,開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無敵還要無敵!」

裴錢說道:「馬苦玄已經死了。師父受傷不輕,那把長劍夜遊斷成兩截了,承載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結果師父走了一趟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不知為何,竟然又受傷了。師父讓我不用擔心,我倒是想要不擔心,隻是沒辦法不擔心。」

崔東山點點頭。

裴錢說道:「師父這次閉關,除了躋身仙人境,還重返止境歸真一層。」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這是好事啊,你怎麼瞧著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裴錢默不作聲,也不喝酒。

崔東山說道:「在天外,幫著禮聖,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們,一起阻攔兩座天下相撞,先生負責主持大陣,很能打熬武夫體魄的,所以先生從氣盛到歸真,其實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沒有以『最強』躋身歸真。」

崔東山咧嘴笑道:「這種事情,本就強求不得,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況如今浩然蠻荒兩座天下銜接,先前又是恰逢萬年難遇的『下雨』期間,什麼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會冒出來的,先生沒有得到最強二字,遺憾自然是遺憾的,卻也不至於讓大師姐你這麼鬱悶吧……」

裴錢怔怔望向遠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還是想要看到明天後天。

崔東山搖頭晃肩,晃動袖子,邀功道:「大師姐,你放心,那個搶走你師父的王八蛋,遲早會被我找出來的,到時候……」

猛然驚醒的崔東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說不出一個字。

緩緩轉頭,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大師姐,莫非,難道?」

裴錢點頭道:「怪我。」

饒是崔東山都要撓撓頭,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

要是換成別人,當麵與崔東山說這種話,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你誰啊,哪根蔥啊,敢說這種大話,小小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就敢篤定自己搶了我家先生的武運?不知天高地厚,得過幾次最強、撈到手幾份「武運饋贈」啊……

結果答案是裴錢。

於是崔東山就有點懵了。

裴錢輕聲道:「本來覺著給師父一個小小的驚喜,現在好了,我果然是個賠錢貨,對吧?」

崔東山哪怕心中有幾百個道理,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說服裴錢不必如此。根本沒有用的。

所以崔東山就隻好用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伸出手掌擋在嘴邊,硬著頭皮對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聲道:「陳平安,陳平安……」

裴錢火冒三丈,轉頭瞪眼道:「大白鵝,你作死啊?!」

剎那之間,陳平安好像通過崔東山的告狀,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猶豫,立即用上某種神通,暫時放出那尊白衣神靈者,以心聲與弟子學生遙遙言語,語氣中難掩他的滿是笑意,「不早說,不像話,這頓板栗先餘著。話不多說,先替師父教訓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委屈萬分,哀嚎道:「先生你開心了,大師姐寬心了,難道就我裡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後那一連串啊,其實是崔東山提前準備好的,故意與先生訴苦呢。

但是大白鵝如何沒有想到,大師姐竟然沒有動手。

破天荒有點尷尬的崔東山撓撓臉,火候過了,失策。

裴錢仰頭灌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拭嘴角,整個人氣勢渾然一變,神色不再鬱鬱,眉眼飛揚道:「小師兄,謝了!」

崔東山趁著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鬱狷夫和柳歲餘,還有劉幽州也在京城裡邊。」

裴錢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師父那邊,我可以假裝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說在你大白鵝這邊,我至於藏藏掖掖,不就是劉幽州喜歡自己,多大事。

他喜歡他的,與我裴錢無關。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變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這天地間,已有師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東山嘖嘖道:「若是知道了大師姐的心意,劉幽州不知是該慶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還是會傷心得肝腸百結揪成一團呢。」

裴錢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東山立即改口,蹦跳著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腸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鍋也成,走,夜宵去!」

裴錢跟著起身,「去桐蔭渡船那邊好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大師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劍仙可騷包了,風頭一時無兩。」

一起禦風去往魚鱗渡。

位於桐葉洲中部的雲岩國,小國一個,盆地形勢,手掌之地。

雖非哪個王朝的藩屬,能夠拿得出手的,其實就隻有那個醋都的名號,以及薏酒和製墨了。

但是如今卻是整個桐葉洲,最負盛名的國家,雲岩秦氏臨時打造出一座魚鱗渡,方便山上仙師往來。

之前那艘風鳶渡船停靠在此的時候,足不出戶的米裕,隻是偶然站在船欄邊,渡口那邊便有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癡癡的迷離眼神,雀躍不已的臉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聲。他們不辭辛苦守株待兔,隻為遙遙見上米劍仙一麵。

這讓米裕不勝其煩,那些各國豪族女子也就罷了,你們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該如此見色起意吧?

如今為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數,而且她們有數量越來越多的趨勢,都快可以在雲岩國京城拉幫結派了。

身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劍仙,在那座臨時組建而成的祖師堂當中,竟然沒有一席之地,位置讓給了景星峰一個叫曹晴朗的年輕人。她們思來想去,隻找到一種理由,大概這就是一位散淡劍仙獨有的心境吧。念及此處,她們愈發愛慕那位高風亮節的「米郎」。

她們真是無法想像當年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常年獨處,醉臥雲霞醉酒酣眠的米劍仙,又是何等風神?

那座作為落魄山下宗、身為過江龍的青萍劍宗,都有米劍仙坐鎮了,不開啟鏡花水月,豈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們米郎。

難怪先前每每見之,玉樹臨風的米劍仙,都難掩一身的落拓蕭索。

而米裕的真實心態,再簡單不過,我就是個酒囊飯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劍仙今天心情極好呢,都願意與人對飲,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時單手負後、一手雙指撚酒壺的模樣,真是瀟灑死個人了。」

「能與米劍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誰?」

「管他什麼身份,隻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皚皚洲劉財神參加青萍劍宗典禮,大手筆,直接送出了一條桐蔭渡船。

桐蔭雖非跨洲渡船,但是載貨量,猶勝上宗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

如今這艘桐蔭就代替風鳶渡船,停泊魚鱗渡,都快成為一座獨屬於米裕的劍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樓甲板上,米裕擺了一張桌子,擱著兩壺酒,同桌飲酒的馮雪濤,親自下廚,炒了幾盤涼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馮雪濤,有一點好,也能講究,更能將就。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會一手。

馮雪濤打趣道:「看得出來,米劍仙在這邊很受歡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隻會比我這個廢物更受歡迎。」

馮雪濤無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聲,算是在這桐葉洲爛大街了。早知如此,不會答應薑道友當什勞子的玉圭宗供奉。」

這位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道號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帶,腰間別了一枝鐵鐧。

先前跟著薑尚真去過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離著馮雪濤隻有幾步路遠的地方,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被薑尚真道破他們雙方境界之後,自身就是飛升境的馮雪濤,被嚇得不輕。

返回桐葉洲,又跟著薑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師堂,流程簡單至極,就成了記名供奉,隻是馮雪濤發現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馮雪濤還是到了那座雲窟福地,獨自外出散步,才知曉其中緣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揚揚說自己。

外界都說是受薑賊的盛情邀請,馮雪濤才肯自降身價,擔任玉圭宗供奉,畢竟他的修為比宗主韋瀅還要高一境。

關於此事,傳得有鼻子眼睛,都說那薑尚真死皮賴臉,與馮雪濤跪地磕頭,磕得滿頭鮮血,都快把腦袋磕掉了。

而馮雪濤當時提出的條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雲窟福地,每天必須都得有女子服侍,替馮雪濤暖被窩。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蕩淫賊薑尚真,混在一起,馮雪濤不好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鄉皚皚洲,當了那麼久的山澤野修,馮雪濤都沒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聲當回事,總不能全無臉皮吧。

米裕當然聽說了這些小道消息,樂得不行,隻是當事人就坐在對麵喝酒,嘴上還是要客氣客氣的,就與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借來一個道理,「看看紙上『自由』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馮雪濤點點頭,端起酒碗,「這句話說得好,值得走一個。」

米裕提碗與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說道:「那件事,有勞青秘道友多跑幾趟了。」

開鑿大瀆一事,從前期結盟到二月二龍抬頭這一天,組建起祖師堂,前期進展可謂順風順水,開了個好頭。

不料蹦出個亂砸符籙的攪屎棍,導致人心渙散。無論是求財,還是混口飽飯,總不能送了性命。

為此米裕,兩位家鄉老劍修,邢雲和柳水,還有太平山黃庭,中土鐵樹山那位道號龍門的仙人,甚至就連鎮妖樓青同,都暗中出動了。

結果就隻有黃庭一人,碰運氣撞見了那廝,即便如此,黃庭仍是無法將其當場斬殺。對方運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兩道身影飄落在桌旁,米裕趕緊起身相迎。

裴錢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輩。」

馮雪濤笑著點頭,還禮道:「見過裴宗師,崔宗主。」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隻棉布包裹,遞給米裕,解釋道:「是小米粒讓我轉交給你的,裡邊魚乾,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場,米大劍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先斬後奏,明天就可以趕往落魄山。

罵我撂挑子?隻管罵去,保證不還嘴,反正我米裕何時能夠肩挑重擔了?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隻手掌,在米大劍仙肩頭拂來拍去,「米大劍仙,大材小用,肩頭擔子還是輕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還嘴。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虧得米大劍仙是自己人,不舍得罵我,不然設身處地,換成我來罵,肯定要來上這麼兩句,『少年長得這麼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本劍仙要是一劍沒把你打出屎來,都算你沒吃飽。』」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著那隻包裹,心情依舊很好。

隱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夠用言語惡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夠。

崔東山朝米裕晃動手掌,笑道:「米首席,給你個放個假,一個月好了,準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頑去。」

米裕大喜,「當真?」

崔東山反問道:「你不當真,那就當假?」

米裕笑道:「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笑道:「我還薑尚真呢,押不押韻?」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雙指併攏,念念有詞,片刻之後,便有兩條椅子晃晃悠悠「走來」,在桌旁「站定」。

裴錢伸手扶額,實在是沒眼看。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不知是誰率先提出的說法,逐漸被浩然天下公認為「開門一代」。

作為年輕隱官的開山大弟子,一位極為年輕、卻能早早揚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師,裴錢當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錢剛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蓮藕福地。」

崔東山眨眨眼。即將破境?

裴錢點頭。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樓那邊的石桌,嗑瓜子,就是雙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從來不鎖門的宅子,老廚子躺在藤椅上邊,做了一場夢,見到一支鳳簪之上,停著,也可能是黏住了一隻蝴蝶。

山腳那邊,鄭大風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吶,抓耳撓腮的,念叨著不能夠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縱,耍得何等爐火純青,難道書上寫的招數都是騙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書齋內挑燈夜讀,是一本再正經不過的道書,也是極少數仙尉能夠看得懂的一本書,道士手指偶爾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書頁。道士與書中文字一見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聲如雷。

他就連睡姿都是那麼規矩,雙手疊放在腹部,下意識抿著嘴唇,微微皺著眉頭。

寧姚坐在床邊,她微紅著臉,睫毛微動,喃喃低語一句,伸出手指,她動作輕柔,替他舒展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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