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805 字 29天前






吳王城真是裡外不是人。

沈沉緩緩說道:「一般來說,造反,就兩種情況,衙門外邊的老百姓覺得實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麼比喻說法。或是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過一過皇帝癮。邱國那邊,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禦書房議事,一開始,對於國師的用兵邱國,在座諸位當中的心中,不是沒有異議。隻是國師氣勢重,他們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剛剛躋身了什麼十四境,誰敢說什麼。再往下邊議事,估計他們就大致有數了。一個個,打小就在長輩那邊耳濡目染,等到自己當了大官,都是見風使舵慣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麼不管如何風吹大浪,油漬總是不會沉到水裡去的。」

陳平安笑道:「我心裡有數。」

沈沉說道:「真有數?我家鄉那邊,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孫、親眷豪橫的魚肉鄉裡,也有數?」

國師崔瀺卸任之後,陳平安接任國師之前,占據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實在是太大了,寶瓶洲也不打仗了,

陳平安說道:「沈老尚書自己心裡有數,我就更有數了,本來確實是要朝那撥沈家蠹蟲動刀子的。不過老尚書也不必故意如此,幫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書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則老尚書年紀大了,我還要與陛下提前商議沈沉的諡號一事,禮部那邊是沒資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殺雞儆猴,肯定也要挑幾隻大些的,小打小鬨,沒有意思。」

沈沉皺眉道:「刑部趙繇那邊要有大動作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之前就跟趙繇說過,要查就一查到底,時間,沒有什麼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頂,查到誰就是誰,隻要沾親帶故,就是管教不嚴。」

沈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我會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會察言觀色,百家飯不好吃。」

沈沉跟著笑道:「是百家飯的滋味難吃,還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飯?」

陳平安說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頓飽飯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過心裡難受就是了。」

沈沉說道:「國師也要適當照顧一下陛下的心情。」

陳平安說道:「肯定的。」

沈沉問道:「你覺得陛下是真有事情,還是假有事情?」

陳平安說道:「不重要。」

沈沉抬頭看向還不算太高的太陽,宛如鑲嵌在蔚藍色琉璃裡邊的一顆金色珠子。

陳平安笑道:「還好,沒有誰來上那麼一句,何必興師動眾,浪費國力,不如國師親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讓供奉陌生出劍不就可以了。」

沈沉說道:「小朝會肯定不會,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說他們不怕你,但是官場嘛,總要推出幾個類似『斥候』的人物,試探氣量的深淺,做事的底線。」

沉默片刻,沈沉問道:「邯州那邊,是要以劍舟掃蕩戰場,再以兩支輕騎直奔邱國京城?」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說道:「老尚書覺得小朝會,為何不會有這種人?」

沈沉笑了笑。

年輕國師與老尚書拉家常似的,卻教一旁吳王城聽得遍體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離去,或是捂住耳朵。這不是還攙扶著老尚書嗎?

沈沉說道:「當初年輕氣盛,衝動之下就辭了官,除了罵他崔瀺是外鄉佬,其實還罵他一個大驪國師,偏要用神仙錢折算薪俸,跟我裝什麼裝。其實罵了很多,隻是當時口音重,有些家鄉方言,京官聽不明白。」

「等到猜測他是一位元嬰神仙,嗬,當時寶瓶洲的元嬰,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山巔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國師,還親手重塑大驪邊軍,那些仗打得何等慘烈,為何不出手?所以說啊,我若是再年輕個幾十年,今天的小朝會,真要當麵問出先前兩個問題。」

「如今,不會了。」

混官場,除了為官乾練,能做實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當然,還要講一講官運。

沈沉感慨道:「公門修行難吶,浮沉急浪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宦海沉浮,雲波詭譎,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

沈沉停下腳步,抖了抖胳膊,讓吳王城鬆開手,老尚書笑道:「國師,讓吳侍郎去議事,我就不走遠路去國師衙署了,得回去眯個回籠覺。」

陳平安笑著點頭,「我接下來第一個去的大驪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聲說道:「諡號一事,國師幫我在陛下那邊美言幾句,往大了評。」

陳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吳王城,「還不挪步,給國師帶路?該啟程了!」

吳王城帶著陳平安去往那座為國師專門設置的單獨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場的冷灶,冷板凳。當然敢這麼認為的,往往都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卻是去往內廷找皇後餘勉,家務事,可天子的家務事,就是國事。

國師繡虎,先生崔瀺,曾經帶著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熱鬨繁華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說了史書上經常寫、官員時常私下念叨的「帝王心性」,到底為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無情,所有想法,讓臣子總是難以揣測。也不是一味胸襟開闊,優柔,能容人。

精髓隻在一個「深」字。能裝得下很多的東西,包括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後……殺掉它們!

走在路上,聽著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說的山水遊記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謝姑娘,聊得投緣?」

老宦官立即說道:「是老奴違製了。」

皇帝擺擺手,好奇問道:「故意與你攀談,她是話術,還是誠心的?」

老宦官雖然心中有定論,仍是說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抬起雙手拉伸幾下,晃了晃腦袋,撐開胸膛,其實心情很不錯。

大驪國師衙署,其實是一座官邸,不過崔瀺從不在此住宿,每晚都會返回那條小巷。

照理說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計,是保證一國朝政有序運轉的重中之重,但是國師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權負責,之後就交由吏、禮兩部輪流掌管,其餘兩座衙署定例輔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為朝廷察計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從來不是擺設,一向是國師官邸親自盯著。

而三進院落的官邸這邊,第二進院落左右廂房,有三十多位文秘書郎在此處理政務,所以被譽為大驪王朝的小翰林院。

「門房」是兩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她們都是純粹武夫,據說是兩位武將的遺孤。

陳平安和吳王城徑直去往大堂議事,約莫半個時辰過後,諸部堂官們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劍舟已經趕赴邯州邱國邊境,它們如同六座雲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兩支悉數披掛符籙甲冑的精騎也已在行軍路上,邯州官道上,鐵甲熠熠,塵土飛揚。

被鴻臚寺「請來」這邊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一路上就沒看到層層關卡、戒備森嚴的披甲銳士,站在門口這邊,也沒有人搭理他們。

少年親王,本該封王就藩的韓鍔,就呆呆站在太陽底下。

一旁的邱國禮部尚書劉文進,正值壯年,腰杆筆直,麵無表情。

少年親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帶到三進院落的一處廂房門口,像是一間邱國京城殷實門戶的書房。

她默然轉身離去,隻留下少年。

屋裡略顯空曠,光線透過窗戶,黏在青磚地麵上,可以見到空中無數塵埃在陽光裡輕盈飄蕩。

那頭繡虎,國師崔瀺,當年就是在這裡主持大驪國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著的椅子上邊,坐過誰?

呼吸急促的韓鍔穩了穩心神,隻能以眼角餘光打量屋內的景象,腦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隨便找個刺探大驪諜報之類的由頭,史書上,有寫過這樣的故事啊。

一個溫醇嗓音從屋內殺出,「進來。」

少年趕忙低著頭跨過門檻,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向靠牆到頂的一排書架那邊。

男人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國師的書房在別處,這裡是剛剛布置出來的。」

約莫是來時路上,少年親王已經設想過無數種場景,大驪兵部或是禮部某位高官的雷霆震怒,疾言厲色,或是刀光劍影,便有頭顱滾地,不是他的,就是劉尚書的,也可能是兩顆腦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是這麼個安靜祥和的地方,韓鍔便有些茫然。

男人卻沒有身穿大驪官服,更像個科舉不順、困頓場屋的教書先生。

那人問道:「韓鍔,你是自願來便當質子的,還是不得已為之?」

韓鍔毫無猶豫,斬釘截鐵道:「當然是自願!」

陳平安將那本書夾在腋下,拖了兩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說說看,為何會自願來這邊。」

韓鍔哪敢隨便坐下,試探性問道:「先生是?」

此人為何能夠在這邊出現,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達官顯貴,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國子弟?或是那種駐顏有術的,國師崔瀺的貼身扈從,死士?所以才能夠單獨占據一間屋子?還是暫時在這邊處理雜務的大驪文秘書郎?

何況書上常有那類白衣謀士,躲在幕後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事了拂衣去。

關於繡虎的行蹤,眾說紛紜,神神道道的。韓鍔在邱國皇宮內,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陳平安卻隻是說道:「韓鍔,你知不知道,邱國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韓鍔疑惑不解,這不是兩句廢話嗎?隻是一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是崔國師的心腹,便覺得這兩句話,藏得很大的意思,隻是自己暫時無法理解。

男人說道:「當然,死人裡邊,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劉文進,劉尚書。」

韓鍔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可當他真從一位「大驪國師府官員」嘴裡邊聽到這句話,仍是瞬間臉色慘白,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韓鍔見那男人依舊笑容,嗓音溫醇,可是言語內容,卻讓少年親王好似天靈蓋那邊直冒涼氣。

「正因為你也是個死人,剛好又在大驪京城,湊巧年紀也不大,所以我才跟你多聊幾句。」

韓鍔到底是個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劉文進又不在身邊。

少年竭力讓自己顯得更有膽氣些,可坐在那邊,何止是如坐針氈,忍不住身體發顫,抖成篩子似的。

男人說道:「不過我是剛當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驪軍政,尤其是邯州風土和邱國內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務,所以就跟你聊幾句。」

「接下來,我問你答?你若是有問題,當然也可以問我。大瀆以北,保留藩屬國號的,也就三十幾個,邱國還是單字,作為宗主國的大驪朝廷,對待你們韓氏其實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國師和柳清風,有意要讓你們自己跳出來,擱我,可能一開始就不會慣著你們。」

韓鍔隻是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劉文進不在身邊,不敢說話?我就請這位舊白霜王朝的諜子來這邊。」

往屋外那邊說道:「把劉文進帶過來。」

很快韓鍔就看見了劉文進。

年輕女子手裡提著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捲起的書籍,她便提著頭顱離開。韓鍔趕緊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年紀不大,演技不錯,明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的身份,還裝得挺像。隻是還無法確定,落魄山的陳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驪國師?」

韓鍔驀然眼神銳利起來,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藩屬韓鍔,拜見大驪國師。」

陳平安笑道:「邱國已經不是大驪藩屬。所以你想富貴險中求,賭個藩屬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韓鍔驟然抬起頭,滿臉不可思議,「國師真要在邯州境內大開殺戒,舉兵入境,濫殺無辜?」

陳平安搖頭道:「對,也錯,我隻殺你們這些以為打了仗、邊軍死完了都不會死你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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