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雪說的輕描淡寫,岑矜卻不作聲了。
走了約莫七八百米,程立雪總算停下來,她指指小坡上一戶人家,“就那間,李霧姑姑家。”
岑矜舉目,映入眼簾的是間平房,與這個村子大多屋舍一樣,門高窗狹,不規則的石塊壘出牆麵,青瓦之後是濃綠到近黑的高聳霧巒。
兩人穿過一爿蔥蘢的菜園,停在這家門前,木門大敞著,隻隱約聽見交談,卻不見人蹤。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兩下門,“有人嗎——”
很奇妙,看似青澀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適的位置,高昂聲腔裏平白生出幾分威懾:“有沒有人呀!”
岑矜注視著她側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內有人回話:“誰啊。”是女人,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辦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應答,說完長呼口氣,回眸看岑矜一眼,無奈道:“他們都這樣。”
岑矜頷首:“嗯。”
屋裏人忙迎了出來,是位身著紅衣的短發中年女人,她身壯麵寬,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擠壓在一起,延伸出縱橫溝壑,看起來不太舒服。
她笑著喚:“小程書記。”一雙眼順勢將程立雪身後的岑矜從頭掃到腳。
岑矜被這樣失禮的打量,卻未展露不適之色,隻靜立著,麵龐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懸的睥然。
女人莫名覺得來者不善,斂起一些笑:“什麽事啊,進來說,吃晚茶了嘛,小程書記。”
程立雪沒立刻進去,隻問:“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麽?”
程立雪讓開身,示意岑矜:“這位女士是從宜市過來的,想看看他。”
女人收聲:“她誰啊。”
“資助他的人呀。”
“啊——?”李姑姑張了張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話靠攏:“就是你啊,還是第一次見你這位大善人呢。怎麽突然就過來了,也不提前說聲。”
岑矜沒空閒扯寒暄,隻問:“李霧呢,應該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機上一掠而過:“今天周六。”
女人說:“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頭喊:“李霧!李霧?有人過來看你了!”
少頃,屋內並無動靜。
女人讓她們進門,跑向隔間著急攬手:“叫你出來呢,起來!別喂了啊!聽不聽我講話啊。”
她的口氣近乎斥責。
岑矜跟在後頭,停在同一扇門前。
與此同時,灶台邊的少年也擱下手中瓷碗,偏頭看過來。
他眉心微皺,視線觸及此處的下一秒,濃眉之下本無焦距的大眼睛,變得異常錯愕起來。
岑矜靜靜看著他,少年的麵孔與相片裏的有所重疊,卻也有了區別,似乎更加銳利了,又或者該說,他的麵貌,已變得與那雙不屈的眼睛更為相匹。
少年迅速站直了身體。岑矜以為還要跟過去一樣平視他,但很快,她就在自己不受控製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起來:
原來,在她、在他們根本不以為意的時間裏,柏木從未停止過生長。
第3章第三次振翅
電話裏一去不返的人,忽然從天而降,李霧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時感受。
可能不再僅止於感激,更多情緒在翻湧、高漲,以至於他在頃刻間麵紅耳赤,背脊也開始隱隱滲汗。
他對資助人的印象其實不深,隻記得是一對年輕夫妻,氣質高知且不易親近。走完程序後,他們再沒來過山裏,唯有每半年按時進到爺爺賬戶的一筆金額提醒著他與他們之間尚有係帶,他必須學有所成,湧泉相報。
報恩的前提是走出這座山。
如果一直留在這裏,他將被土石掩埋,至死都無法生芽見光。
李霧胸腔起伏,隻緊盯著門口的女人。她在昏靄燈盞下如籠柔光,亟待確認是實體還是幻象。
姑姑的大嗓門及時將他喚醒:“傻站著乾嘛,叫姐啊。”
李霧唇微啟,半晌沒擠出一個字。兩次見麵,他們話都不曾講上一句,遑論這樣親近地稱呼她。
走流程那天,他就跟個木偶人似的被袁主任扯來扯去,隻簡單答了些問題,最後是道謝、合影,全程同他好言好語的隻有她丈夫,而她意興闌珊,從不插話。
見李霧一直悶那,姑姑躁得責罵起他來:“你這小孩怎麽回事!人都不會喊了?”
她語氣一重,方才由李霧喂食的小孩,也在板凳上啊啊怪叫起來。
周圍大人林立,卻沒一人看他理他,他終於找準機會刷存在感,立馬動用全部肺活量,聲嘶力竭,不見停歇。
李姑姑走上前去佯裝要打,小孩哪能善罷甘休,繼續尖叫,屋裏頓時嘈雜到極點。
岑矜長時間未得到休息的大腦幾臨炸裂,她太陽穴突跳,急劇脹痛起來。
多虧程立雪當機立斷一聲吼,才使屋裏重歸平靜。
謝謝。岑矜發自內心地感激,如果沒遇到這女孩,她今天可能就要交待在這裏,不是沿途深陷泥潭,就是要被此刻的噪音激出心臟病。
姑姑扯起孩子,回身陪笑:“嗐呀,孩子還小,擾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