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可以拆繃帶了麼?」
雲遷坐在一張沙發上問話時,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絞在了一起。在這麼近的距離上,這位執理總官看起來更加高大了;他身上那種硬朗沉穩的氣勢,仿佛帶了一種無形的重量,甚至叫人不得不微微屏住呼吸。
「嗯,醫生說差不多了。」盤腿坐在床上的少年應了一聲,剛要抬手,卻被雲遷攔住了——「你看不見,讓我來吧。」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將少年後腦上的繃帶剪開了一條口子。
這樣一個硬漢,動作卻十分細致;白色繃帶一圈一圈地鬆了下來,滑落在了床上,逐漸露出了少年麵龐上絲絲縷縷的細細疤痕,交錯盤桓在他曾經乾淨白皙的臉頰上。
雲遷彎下腰,近距離地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少年的麵頰。他的呼吸噴在皮膚上,令神經壞死的那一側也微微感覺到了熱——「這些疤的顏色比上次淺多了,」雲遷直起腰,似乎鬆了一口氣。「看來過不了多久,你的皮膚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我又不是女孩兒,皮膚好不好有什麼關係?」阿雲笑了一聲,還是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半邊臉。「不知道言秋的血痕褪了沒有?那傢夥本來就不好看。」
「我去替你看看,順便把你這句話轉達給她。」雲遷難得地開了一句玩笑,拿起了身旁一罐藥膏:「是抹這個嗎?」
「是——總官大人,這幾天一直讓您來照顧我們三個傷員,真是不好意思。」
「現在鬨起了這陣流行病,大家都不能出門,我這唯一健康的進化者當然得多做一些工作。」即使在雲遷微笑著的時候,他堅硬的麵部線條也沒有絲毫柔和下來。他抬起少年的下巴,在他臉上抹上了一層涼涼的藥膏:「……我隻希望你們能早日好起來。」
「謝謝您,總官大人。」阿雲一動也不敢動地仰著頭,因為心情激動,長長的睫毛顫抖著投下了陰影。
「年輕人恢復得就是快,」雲遷收回手,歪頭看了他兩眼,「塗好了!可別亂蹭。」
少年有點兒害羞地一笑,在梅子似的嫣紅中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然而他右側臉的神經被毀,一點表情的波動也沒有了,看上去隻有一半是笑容,另一半平靜無波。
雲遷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點點頭,轉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執理總官即將離開的時候,少年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問了一句:「總官大人,出城的進化者們有消息了嗎?」
「今天早上已經有一個進化者回來了。」雲遷拉開了一半門的手停住了,回頭說道。
少年吃了一驚,目光立刻亮了起來:「太好了!是誰,怎麼樣?」
執理總官皺起了他兩條劍鋒般的眉毛:「我對他還真沒有印象,得回去查一查名冊。他受傷不輕,一回來就昏睡了過去,暫時不知道他有沒有拿到資料……不過不論如何,他能活著回來就好。」
說到這兒,雲遷抿起嘴角,頓了頓才又道:「如果因為這個任務而折損了太多進化者,我反而就是九城的罪人了。」
眼看著執理總官說完了話,轉身出了門,林三酒看了一眼夕陽,呼了口氣——看來,今天又是毫無所獲的一天。她在橙紅的夕陽光芒裡,悄悄地順著外牆爬回了閣樓,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快從偷\窺狂過度成變\態了;眼下沒人發現還好,一旦有人察覺了,她連一個解釋自己行為的正當理由都沒有。
隻要人偶師神智清醒,雲守九城就是一個相對完整、正常運作的世界。也許是因為他在事後得知的信息,變相填補進了記憶中去?林三酒在又困又累之中,迷迷糊糊地想道。
自打進了數據體的地盤以來,她一直沒有合過眼——一想到暗處觀察著她的數據體,她就不敢讓自己的意識出現一絲模糊。
之前倒還罷了,但在雲守九城裡,望著每一天日升日落,連她的生物鐘也跟著被同化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感覺上都像是已經至少過了一個月。即使是進化者也受不住這樣慢慢地熬——林三酒使勁掐了自己一把,甚至懷疑這就是數據體的目的:也許它們就是想讓自己睏倦不堪之下,失去所有抵抗力?
皮膚上那一絲微微的疼,連一點兒作用都沒起。等她在閣樓裡坐下以後,洶湧的困意終於露出了它的威力:林三酒隻覺得頭腦越來越昏沉,眼皮一陣一陣地粘合起來,每次再睜開時,都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睡眠居然釋放出了如此甜美的誘惑力,叫她隻想乾脆地放棄算了,什麼都不想了,管他人偶師如何……
也不知掙紮了多久,就在林三酒慢慢地合上眼睛時,一串響亮的腳步聲從下方迅速接近了,在木質地板上咚咚地砸響了一陣回音。她被驚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側耳一聽,發覺來的不止一個人,目的地似乎正是閣樓——林三酒騰地站了起來,左右一看,迅速從窗戶裡翻了出去。
長官府外牆平平整整,幾乎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她一手抓住了一把垂下來的綠騰,腳下踩住了下一層樓的窗戶邊緣,這才穩住了身子。
「吱呀」一聲,聽起來應該是閣樓地板上嵌著的門被推開了。
「總官大人,」第一個響起的居然是阿雲的聲音,「先放在這兒就行嗎?」
難道剛才自己睡著了,不知不覺地過了好長時間?林三酒一怔,感覺人偶師的記憶流速最近好像越來越快了;她忙慢慢地調整了角度,將自己挪到了閣樓窗戶的下方,朝內看去。
儘管長官府的閣樓已經算是十分寬敞了,但當雲遷一走進來時,頓時就顯得狹窄起來,好像容不下這位沉穩而高大的執理總官似的;他背對著林三酒,暮光從另外一邊的窗子照進來,隻能叫人看清他黑沉沉的背影。
空氣裡浮動著無數細小的灰塵,一起被一輪蛋黃般的夕陽染成了漂浮的金紅顆粒。那叫阿雲的少年雙手抱著一隻鐵箱子似的東西,似乎沉重得連他也覺得吃力;他喘著氣,咚一聲將那東西放在地板上,頓時又激起了一層浮灰,他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麵上浮起了暈紅。
雲遷拍了拍他的後背,「沒事吧?」
「沒事,隻是右邊身子還不太靈活。」
雲遷的背影在那隻鐵箱子前蹲了下來,語氣放輕了,好像生怕嚇著它似的。他慢慢地撫摸著那隻箱子的表麵,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語氣說道:「沒錯,就是這個……就是它。我、我找它找了好久,依舊功敗垂成……想不到,想不到有一天我真的能再次看見它……」
「總官大人,多虧了您當時的堅持,也多虧了龔大哥冒死把它帶了回來。」那少年也跟著蹲了下來,朝雲遷露出了一個——半個明朗的笑。他轉頭望著鐵箱子,語氣還帶著幾分驚奇:「不過……這麼一個平平常常的鐵箱子,真的能管用嗎?」
雲遷緩緩地伸出手,手指都在不斷地顫抖。他咽了一下嗓子,似乎好不容易才鎮靜了下來:「當然,我剛才已經把它啟動了。」
「已經——?」少年頓時又是一陣驚奇,仔細打量著那箱子一會兒,卻什麼都沒看出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啊……我以前一直以為,人工智慧指揮站看起來應該非常高科技才對,起碼得有個屏幕吧?」
雲遷看了他一眼,低聲一笑:「有的,它什麼都有。」
但他卻不等阿雲再問,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向了閣樓樓梯:「走吧——現在時機還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