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和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那隻手連往後縮一下的意思都沒有,依然直直地捅進空氣裡,離她的小腹僅有半掌距離。
在看見她的冷臉以後,那一張臉上的神色也沒有半分改變:他臉上隆起的笑肌,好像是由陶泥捏出來的一樣,凝固不動。八顆白色的、長方形、同樣大小的牙,在兩片澹紅肉皮之間,平平整整地列成了一排,將他的嘴洞填得滿滿當當。
梵和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有比別人更像人的時候。
「讓開,」她聲氣平澹地說,「你,和你的那幾個朋友,都給我讓開。」
這話話音一落,遠處三三兩兩分散在餐廳四處的幾個飛船乘客,就忽然在同一時間朝她扭過了頭。
遠遠近近一共四張臉,不管男女,看著都大同小異——大塊顴骨中間,擠著兩個氣孔似的小黑眼睛,彷佛隨時準備好要禮貌地微笑起來。
「你發現了?」麵前的男人說話時,嘴唇舌頭都一動不動,好像喉嚨裡住著另一張嘴。「好敏銳,怎麼發現的?認識一下吧?」
說著,那隻手驀然再次往前一探——卻落了個空。
梵和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恰好站在兩張餐桌之間,目光從四人身上緩緩劃了過去。
「別逼我在這裡報廢了你們,」她平靜地說。
「任何空間與縫隙,似乎都是她的『通道』,」一個方顴骨女人更加平靜地開口了。
梵和立時朝她投去了一眼;僅僅是這一眼的工夫,當她再轉開目光時,她忽然意識到,餐廳裡有什麼地方好像不一樣了。
……大門消失了。
大門就像從來沒有存過在一樣,被厚重牆壁取而代之,使整個餐廳都變成了一個封死的水泥方塊;而兩側的觀景窗外,是萬丈高空。
「認識一下吧?」四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你們是什麼東西?」梵和冷冷地問道,「為什麼要找上我?」
從【萬物之靈】中,她能感受到周遭環境中一切或波動或細微的變化,哪怕是某人走過後,一時還沒散去的氣流。所以梵和此刻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通道」正在被逐漸破壞堵死——儘管餐廳看起來,隻不過是少了個門,其他桌椅裝飾、空間排布,都與剛才一模一樣。
怎麼回事?
他們怎麼能一動不動,就將空間堵死?
而且還不是肉眼可見的、人能理解的三維意義上的「堵死」——比如說,在桌下空間裡塞滿箱子,自然人就鑽不進去了。
感覺上,就好像他們所在的這一方空間,被人從宇宙維度上切了下來,變成了薄薄的一片,失去了立體維度,所以她無法再在空間中創造出無數通道而行動了。
梵和忍不住掃了一眼大門原本的位置。
如果她的感覺正確……就算她擊碎牆壁,也無法從這一張切片般的空間中,重新回到正常世界裡吧?
這豈不等於說,他們可以隨心將自己所處的任何空間,都變成「氣泡空間」嗎?
「我們真的隻是想認識一下你,」最初的男人仍保持著同樣的笑容,說:「隻要我們握一握手就行,你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話說完了,還看了看同伴。「這個俗語我用得對吧?」
他的同伴中沒人理會他,幾雙眼睛都一直隻看著梵和。
「好啊,」梵和點點頭,「那就認識一下。」
不管怎麼說,將這四人從物理上徹底摧毀,應該就能解決了……梵和一邊想,一邊朝最初的男人走了過去。可惜種子能力不在了,否則的話,隻要雙方一接觸,這個男人就會立刻被收進去、洗成人形……
她神色溫和地一笑,將自己的手,送入了那男人的掌心裡。
那男人麵色一亮,好像他也不敢相信梵和居然真的同意了一樣;隨即他卻頓了一頓,不由自主低下了頭——與此同時,梵和剛剛抽回了自己的手。
對方的手裡,依然握著一隻她的手;舊手因為脫離了與身體的連接,軟軟地掛在那男人手上,好像一隻乾癟的果實。
梵和打量了一眼那隻軟軟的舊手,不是很滿意。
自從她失去了根係以後,想要再像從前一樣高效地脫去舊肢體、拔節出新肢體,就很費勁了——事實上,在剛剛沒了根係後好長一段時間裡,她壓根就沒法再抽出新肢了;如今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脫下的舊肢體反應也很遲緩。
「還可以落舊生新?」那男人不可思議地甩了甩手裡的人掌,說:「我從沒在資料庫中見過這種生命體……你一定歲數還不大吧?有沒有五十歲?應該沒有吧?」
這人最叫人討厭的地方在於,他的任何情緒都像是表演出來的;彷佛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某種運算,該吃驚的時候,他就往臉上吧唧一下貼個吃驚的表情。
……簡直有幾分侮辱人。
「你們拿去看看,」那男人將梵和的手扔向了他的同伴,被那女人一把接住了。「一定有不少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