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0 留給林三酒的影像信件(3)(1 / 2)

末日樂園 須尾俱全 1967 字 2023-04-14








說來慚愧,我自認不笨,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掌握在人類社會裡什麼事是對的,什麼事是錯的。

根本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好像有人一拍腦門,決定了這個「好」,那個「不好」;而我就不得不在這麼隨意而定的規則拘束內,過完我的一生。

養母說,主動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事——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都不可以做。

那麼我如果從一家大型連鎖商店裡拿走了想要的東西,傷害了誰呢?

比如說沃爾瑪(我要打一個你能聽懂的比方),作為一個公司,既沒有精神,也沒有身體,更不缺錢。我拿走了東西,對誰造成了傷害?然而這也不可以做,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能已經意識到了,是的,小時候的我沒有辦法以某一個原則,去衡量判斷個體的事例。我通過他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需不需要進行偽裝,類似於動物的自保本能;但我並不知道,我需要偽裝是因為我要做的事是錯的。

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是我根本沒有這種能力;所謂的善惡對錯,對於我來說就像白噪音一樣,茫茫然一片,分辨不出形狀與邊界。

或許我現在也沒有發展出這種能力,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但是你和每個孩子一樣,都代表了許多的可能性與希望。」養母會這樣告訴我,「我會一點一點地告訴你好壞善惡,你判斷不了沒關係,你隻要把它們都記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試探著問道:「我為什麼不能傷害別人?」

換了別的父母,或許會說「將心比心,你也不願意別人傷害你」;這種話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我當然不會讓別人傷害我,但這怎麼就代表我不能傷害別人了?二者沒有任何關係。

養母想了想,說:「因為你會招來別人的仇恨。人啊,是一種社群動物。即使是你,也無法離開人類社會獨自生活……在仇恨和懲罰的環繞下,你的生活會變得很痛苦。」

我深以為然。

養母說:「你痛苦的話,我也會痛苦的。」

我不明白。

「為什麼?」我那時不到十歲,已經徹底不再在她麵前偽裝了,有時我說的話,直接得連自己也吃驚:「不是施加在你身上的,你乾嘛會痛苦?你如果被車撞了,我也不會難受啊。」

養母聞言,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澆水壺。天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得那一盆油畫竹芋色彩鮮亮,映得她嘴唇皮膚都泛了白。「我知道。」她最終輕輕地說,「我痛苦,是因為我愛你啊。」

我充耳不聞,因為我想到了一個漏洞,立刻問道:「那我隻要不被別人抓到,不招惹別人仇恨就可以了吧?」

「你可以試試啊,」養母仍舊平靜地說,「你當它是個挑戰好了。你去做一件你想做但規則不允許的事,你看看我能不能抓到你的馬腳,如何?我可不是什麼警|察偵探,可如果連我也能抓到你,你自然就要按照我教你的規則來生活,對不對?」

那時的我,完全低估了一個成年人——尤其是我養母這樣高知高智的人——究竟能有多少資源、辦到多少事;本質而言,這是一個多麼不公平的挑戰。但是我好勝心起,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結果我不但被察覺了、被阻止了,還被養母帶去給人家登門道了歉。

我絲毫不認為我做的事是不該做的事,我卻還要為此向那種平庸低質的人道歉,實在不異於一場公開羞辱;但我想,養母一定對此清清楚楚。

她想要讓我品嘗到一點做了壞事被抓後的懲罰。

「再來一次吧,」我那時已經察覺到,養母對我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容忍,隻要我不「過線」,她總是願意儘量滿足我的要求。「這次不算,我沒準備好!」

就這樣,我和養母之間形成了一種隻有我們兩人知情的「捉迷藏」遊戲。

這個奇怪的捉迷藏遊戲,我們隻進行了四次;最後十歲的我總算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要躲過這個社會的監察與約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或許不太值得去冒險。

在我一點點記住了好壞善惡之後,接下來就是練習自控力和尋找合理的發泄方式。

作為一個孩童來說,我有極高的自控力,但是就像連環殺手忍不住殺戮欲一樣,我的自控力再高,也不可能忍一輩子。

養母想了很多辦法,為我介紹了一本又一本悲劇性的名著,講述惡性事件或現象的紀錄片,帶我去紀念戰爭和屠殺的博物館等等……人類自詡擁有道德與規則,然而他們犯下的邪惡與罪行,卻是夠我慢慢欣賞一輩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數字。

隻不過,輪到我要做同樣的事就不行了。正常人能做,我卻不能做,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充滿諷刺的虛偽。

很難想像,其他人在體驗那些東西的時候,居然會產生「滿足」以外的任何情緒。

我有一次看見一個女孩兒,在一個什麼事件倖存者的演講會場裡落了淚,似乎十分傷心;我近乎著迷地看著她的眼淚,在近距離上感受著她新鮮的、跳動著的痛苦——新鮮食物,總是比乾貨更好吃的——同時,我心裡也在又一次疑惑:為什麼要哭?這件事又沒發生在你身上。

養母用指甲尖掐了我一下,稍微有點疼。

在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時,她說:「你手背疼,我的手背就好像也在疼一樣。其他人也是這樣的,他們看見了別人的傷痛,就好像自己也感覺到了,所以才哭了……你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也沒有關係,你隻要能產生正確的反應就好了。」

她說她愛我;那麼,難道那個女孩子也愛做演講的事件倖存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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