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6章 留給林三酒的影像信件(7)
這場漫長的述說,也終於快要到頭了。
我甚至不知道,在如此綿長無儘的講述以後,究竟是否還有人在聽。或許我隻是將故事說給了空洞;我能想像出,在我死後的荒蕪時光裡,故事的墳墓上長滿了高高的荒草,被風吹出空落落的聲音。
你大概會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情節。
整體而言,確實也沒有太多出人意料之處。你知道了我後來做的事,我後來變成的人;隻要終點結局是一樣的,那麼究竟是從什麼路途上走去的,好像也沒那麼重要。
隻不過,我仍然覺得需要強調一點——不是為了我自己辯白,我並不在乎這個;而是希望你,或者是任何一個正在聽我這個故事的人,能夠以儘量準確的目光,看待養母的一生。
我進入末日世界以後的頭幾年,仍舊在試圖遵守養母為我定下的規則。
「人都會有失足犯錯的時候,你也是一個人啊。」在養母離婚以後,過了兩三年,她對我這樣說過。「錯一次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在正確的路上繼續往前走。」
沒錯,我違反了養母的所有規則,但那在我看來隻是「一次」。
還有下一次,下下次,我可以選擇不違反它們。
養母的規則,是我賴以為生了二十年的準繩,靠著它們,我在人類社會中獲得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收入和地位,獲得了其他人的首肯。但這並非是我願意遵守它們的唯一原因。
說起來,或許有點反直覺。
不過正是在那一套從各方麵約束著我的規則下,我反而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你看,真正的自由並不是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自由是你可以以自己本來的麵目形貌生存,不管那是什麼樣的麵貌,你依然安全,你依然被接納——依然被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套規則並非枷鎖,它們是養母為我劃出的邊界。在邊界之內,我體會到了長達二十年的安全與自由,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個二十年的安全與自由。
所以在最初的幾年裡,我努力地想要將養母的規則加於末日世界中,就像反覆撥動著一具死屍的手腕,看看它能否復活。
我當然知道,我所處的世界已經不同了,沒有所謂的社會規則了;但是……嬰兒吸奶嘴會安靜下來,並不是因為它們吸到了奶。
你也是在末日世界中生存了十幾年的人,你自然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第一個被我扔掉的,是「不能殺人」。
有一次我在夜半時分,被某種動靜驚醒了。我躺在黑夜的籠罩下,借著一點點微弱的天光,靜靜看著那個白日裡與我有過一麵之緣的男人,自以為悄無聲息地爬進了房間窗戶。
那之後不久,我捲入了一場針對物資展開的群鬥裡;麵對那一卡車的東西誰也不肯退步,我與另外幾人一樣,手上也沾了血。還有一次,有個進化者誤以為正在勉強遵守規則的我是個好人,並且可以利用這一點……總之,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末日創造出來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
養母為我定下的規則,就好像年頭太久的鬆緊帶,在末日世界一次次試探著摸索、伸展、拓寬它的極限後,逐漸變得越來越鬆弛,越來越沒了形狀。
對於養母帶大的宮道一而言,末日世界是一個構造混亂,令人茫然的地方;對於那個天生住在宮道一身體裡的我而言,末日世界是一個上天厚待給我的遊樂場。
我很快就發現了,隻要我願意,幾乎沒人能逃過我的能力影響;我想從別人身上獲得多少樂趣,他們就隻能哀號著提供給我多少樂趣。
我這麼說,可能顯得我很自大,不過你們確實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對抗的機會。
哪怕是現在,在你已經殺死了我的時間點上,我依然要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女媧之外,沒有人能阻止我去做任何一件我想做的事。
隨著養母的規則一條條地變形,失效,入土,我能伸展手腳的空間也越來越大了。那幾年裡,我幾乎紅了眼。
一個禁慾的人突然破戒,自然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那段時光充滿了瘋狂的縱慾,我從不知饜足,從一段彎折破碎的人生,緊接著跳入下一段失去人形的嘶嚎裡,自覺每一日都過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
你說奇不奇怪?
明明是非常符合我天性的一段經歷,我卻除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之外,什麼都不記得了。記得最清楚的細節,是我常常在無人的夜半時分爬起來,遊蕩在城市的街道裡,反覆在屋子裡轉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隻知道我還沒找到。
那時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養母了。
時隔許久,又一次叫我想起養母的人,其實是一個陌生人。我那時並沒有拿他當作獵物,好像因為我們共處於同一個副本中,我最後將他擊敗了——他受了很重的傷,還受到了失去進化能力的懲罰(能力由副本獎賞給了我)。
「你什麼都有了,」在副本結束後,他癱倒在大門口,拽住了我的褲腿,哀哀地向我哭道:「求求你,看在你拿走了我的一切的份上,讓我活下去吧,我隻要一個醫療物品,我隻想把血止住……」
他的手上紋著一隻飛鳥圖案。
我看著那隻飛鳥,不知怎麼,被勾動起了多年前的記憶,想起了小時候鄰居家的餵鳥器,我撒在他們院子裡的那一把米。
在想起了鄰居家院子的下一刻,我好像跌穿了時光,重新跌回了當年的小小的宮道一身上;我站在秋原家的車道上,養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你做出了傷害,你就必須要做出彌補。沒有人活該變成你的目標,你明白嗎?這個世界上,有一套誰也不能打破的規則。你一定要學會分辨是非,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才能夠在這個世界上順利地活下去……我想讓你擁有一個平靜幸福的人生。你願不願意讓媽媽幫你?」
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如此波動、如此破碎的光,我想是因為有一層眼淚。
我醫治了那個人的傷,給他拿了幾件特殊物品和一些吃食。
我重新想起了養母,和她為我設立的邊界。
養母的大多規則在末日世界裡都無法進行下去了,但有一條仍然可以:在作出傷害之後,要對他人進行彌補。這是我為數不多還能緊緊攥住的規則之一(另一條是不許吃人肉,我並不嗜好它);於是我循著過去幾年的路,找回了一部分人,對他們做出了彌補。
重新試圖遵守養母殘存的規則時,我明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