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沾穗粒(四更合一21w、22w...)(2 / 2)







其實上黨是被太嶽山、王屋山、太行山圍繞的一處高地。它與邯鄲在地圖上看上去很近,實際上隔著一道太行山脈。在這個時代,太行山脈就是天塹,不可能從這裏行軍。趙國要去上黨,都是要繞行潞水。

上黨從戰國初期,一直被魏韓趙三國爭奪。雖然上黨位置上處於“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為地勢和土壤,趙國並未將其列為主要目標。

上黨是魏韓與外界聯係的要道,對趙國影響不大,在魏韓的兵鋒下,趙國北退,幾乎讓出了在上黨的所有勢力範圍,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線修築長城,抵禦魏韓進一步進攻。

所以對趙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親丟棄的上黨是他厲害,如果戰敗就退回長城後,也不是什麽大事。

本來上黨就不是趙國的,趙王此次出兵,隻是想試試自己厲不厲害。

至於長平戰敗耗費的糧草兵器和兵卒,趙王認為耗費得起,不會影響趙國的國力。

別說趙王,趙國朝中包括藺相如在內的所有人都這麽認為。所以他們沒有竭力阻止趙括領兵,以免得罪馬服子和趙王。

朱襄知道,隻要趙括兵敗後能扯回長城內,確實如趙國所想的那樣,即使兵敗對趙國的損害也並不大。

誰會想到長平之戰最終隻有兩百多個士兵回到了趙國呢?

六月的時候,趙括還是領兵出發了。

沿著潞水走半個月左右,趙括就該到達長平,把廉頗換下來了。

此次趙括去接替廉頗,又帶了近十萬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田地裏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經黃了。今年邯鄲附近還算風調雨順,雖然勞動力不多,沒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裏的黍稷仍舊結了穗,等著農人去采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風吹過,金黃色的黍稷嘩啦啦作響,跟著暖風旋了個圈,好像是在向農人招手,告訴他們可以收割了。

較遠的地方,有一個發須枯白,背駝得就像是車輪的老農正拿著豁口的鐮刀,艱難地割著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四肢細長,肚子圓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撿著地上穗子。

小孩個頭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撿到零散的穗粒。將穗粒撿起後,他不顧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顧穗粒割喉嚨,悄悄將穗粒塞進嘴裏細細咀嚼,露出了開心的神色。

老農回頭看著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鐮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腦袋。

小孩沒有哭。他舉起一片黍稷枯黃的葉子。老農點頭,他將葉子放進嘴裏咀嚼,表情仍舊很開心。

朱襄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動了動。他想站起來,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後,皺著眉頭問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餅給他?”

朱襄道:“別去。現在到處都是饑餓的人,你若送給那對爺孫糕餅,會引來許多人哄搶,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經讓人把趙王送回的千金和贈禮換作了糧食,每日以趙王的名義在村口施粥。他們不會餓死。”

嬴小政在朱襄雙腿上坐下,不顧會弄臟朱襄的衣服,抱著雙腿道:“舅父很早就準備好了?他們都能活下來嗎?”

朱襄道:“我很早就準備好了,但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不高興地看著麵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卻如荒野一般寥無人煙。

如那對爺孫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難看得到了。

這並非村人懶惰。家裏沒人勞作,稅賦卻要繼續交。他們辛辛苦苦勞作,又餓又累搶收下來的一點點糧食,交了稅之後就沒有了,而他們勞作之後必須吃更多的糧食。這樣很容易餓死。

村人守著家裏不多的糧食,待在家裏閉門不出躺著不動,就能儘可能地少消耗糧食。若征收的官吏來了,餓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對官吏說,糧食都在田地裏,讓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們一點都不要。

除了他們實在斷糧了才會踏出家門,還有一種情況。就如遠處那對爺孫一樣,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趕緊去收割糧食,自己累死在地裏,收割的糧食交完稅,還能供養家裏的幼兒。

這就是如今農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們為了養活家裏的幼子,而自己放棄的生命。

嬴小政問道:“不能像去年那樣,讓貴族們的門客幫忙收割嗎?”

朱襄回答道:“不能。門客收割其實隻是一個起一個象征性地帶領作用,實際從事勞作的是趙王和貴族麾下的兵卒。但現在邯鄲已經沒有那麽多兵卒了。”

嬴小政問道:“但我看邯鄲城內官吏們仍舊在舉辦宴會,參加宴會的人仍舊多得肩膀挨著肩膀。讓這些人去田地裏,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糧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著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們比門客的地位更高,更不會下地。農家曾經希望君王和農人一樣下地乾活,他們就是看到了這一幕。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每個人往高處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經曆勞苦。如果讓不應該下地的人下地,那麽君王手下將不會有賢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問一答的時候,荀子用腰間的劍當拐杖,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也看著荒蕪卻又確實豐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為,朱襄不會理解他的思想,不會成為儒者。

現在他卻發現,朱襄或許是他的知己。

儒家罵農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將君王和貴族拉到了泥地裏,說什麽眾生平等,完是瘋話。

難道儒者真的認可有的人就該永遠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該一輩子耕地嗎?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說得很明白,不是這樣。

他們隻是實話實說,認為農家和墨家的理想絕對不可能實現。

既然這種事不可能實現,為何要耗費大量精力去做?這對國、對家、對民都沒有益處。一種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實現,才能推行啊。

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荀子認為君王無定勢,荀子還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卻又說賢能之人應該從一而終,為天下一統而努力;君臣必須有別,臣子不能自詡比君王更高貴的人。

後世有學者批評荀子這樣是卑躬屈膝,諂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荀子隻是看到了當下的大勢,選擇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專|製,中央集權,天下一統。

荀子知道自己會背負罵名。因為他這樣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與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從不畏懼自己的身後名。隻是偶爾,他也會哀歎,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個理解他的人。

荀況杵著長劍當拐杖,走到了朱襄身邊,訓斥道:“你既然知道,又為何無謂地哀歎?哀歎沒有任何用處,隻會讓你變得頹廢。”

“是,老師。”朱襄抱著嬴小政站起來。

荀況頷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對話的時候,感覺體力不行了的老人,抱著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好像疲憊消失了似的。

家裏藏著土豆,又割了這麽多黍稷交稅,他的孫兒一定能活下來。這都是朱襄公的功勞。

他身後的小孩也一蹦一跳,好像恢複了活力。

老人放下懷裏的穗子,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枯黃的黍稷葉子編成的小環,塞到了被朱襄抱著的嬴小政手中。

老人笑著說:“好久沒出門了。我就想著這次出門,肯定能見到朱襄公和政公子。”

朱襄聲音壓得很低:“謝謝。政兒也很想你們。”

老人很高興,他和朱襄又寒暄了幾句,才抱起穗子,和小孩一前一後離開。

嬴小政在朱襄懷裏撲蹬腿,從朱襄懷裏跳了下來。

“等等!”嬴小政追了上去。

他本想把懷裏的糕餅遞過去。想起舅父的話,他咬牙道:“舅父在村口施粥,你們一定要去喝!明年、明年我還想要新玩具!”

嬴小政舉起手中的編草環。

老人笑得露出了掉了大半的牙齒:“好,明年還給政公子編玩具。”

小孩也對著嬴小政笑了笑,摸出懷裏的草環對嬴小政揚了揚,然後和老人一起步履輕快地離開。

嬴小政待在原地,揚起腦袋目送他們遠去。

待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後,嬴小政才轉身撲進朱襄懷裏。

朱襄俯下了身體接住嬴小政:“我們回家吧。”

嬴小政悶聲道:“嗯。”

荀況歎了口氣,道:“回去吧,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們去施粥。”

朱襄:“嗯。”

他力所能及的事不止施粥。

……

秦國鹹陽。

趙王在廉頗敗退的時候,一邊積極備戰,一邊聽樓昌所言派人去秦國和談。

平陽君趙豹非常支持和談。此戰趙國本就不應該摻和,如果和秦國說明白了,趙秦兩國都各自退兵,自然最好不過。

平原君趙勝不太支持和談。不過他們都拒絕了虞信請求派人賄賂楚魏等國,要求合縱抗秦的意見。

在趙王和平陽君、平原君等人看來,長平之戰獲勝就能得到上黨,長平之戰失敗也不過是失去本就不屬於趙國的土地。

如果要楚魏等國出兵,贏了楚魏等國肯定會要求分走上黨部分土地,輸了趙國還要額外付給楚魏出兵的耗費,怎麽想都不劃算。

除此之外,虞信的好友魏齊是秦國應侯範雎的仇人,秦王為了替範雎報仇將平原君騙到秦國扣留,逼死了魏齊,趙王用魏齊的頭顱換回了平原君。

虞信曾為了魏齊而丟棄趙國的上卿之位,與魏齊一同逃亡。當魏齊被逼死後,他才回到了趙國。

趙王對其心裏有愧,以為虞信會因此事怨恨趙國。所以在虞信和樓昌的進言中,他選擇了樓昌。

秦王殷勤接待趙國的使臣,高調宣布秦趙已經和解,馬上兩國就要商量怎麽瓜分上黨的土地,然後聯合起來攻打其他國家,瓜分更多的土地。

楚魏等國原本想趁秦趙兩國交戰的機會出兵占便宜,聽聞此事後擔心被秦趙聯合毆打,於是停下了私下的行動。

但秦趙隻是這樣對外宣揚,兩方都沒有停手的意思。

趙王繼續征兵,派秦王最害怕的趙括接替廉頗;秦王不僅讓白起悄悄去了長平,還做好了親自去前線督戰的準備。

廉頗一肚子鬱氣地回到了邯鄲。他沒有回自己的封地,也沒有回邯鄲的家,甚至懶得進宮去找趙王複命。他直接跑到了朱襄家裏住著,把腿翹到了桌子上,讓朱襄好吃好喝地供著他。

眾人都知道廉頗心裏難受,都縱容著廉頗。連藺相如都輕言細語哄著廉頗開心,廉頗想吃什麽,藺相如就買來什麽給朱襄做菜。

廉頗今日又消滅了兩隻雞,剔著牙齒道:“聽說你論兵贏了趙括那豎子?別跟我說什麽不分勝負,以趙括的性格,他承認不分勝負就是你贏了。”

朱襄將當日論兵情形重複了一遍,道:“我不認為我贏了,我認為我和他在浪費時間。”

廉頗放下剔牙的小樹枝,拍著大腿笑道:“說得對,浪費時間!”

他笑完之後,咬牙切齒道:“君上和朝中高官還不如你,居然不知道那是浪費時間!”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長平的地圖,指著地圖道:“你看著地勢。”

周圍的人見廉頗已經回到邯鄲,還隨身攜帶著長平附近的地圖,眼神不由一黯。

朱襄坐到廉頗身邊,虛心聽廉頗指點論兵。

“君上問我為什麽退那麽遠,一直退到丹水。看這地圖,丹水前是一片丘陵,哪有開闊的地方給我駐守?難道要我背靠丹水少水?!”

長平附近的地圖是一個“川”字形河穀地帶。

廉頗退守丹水東岸,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寬闊穀地駐紮。趙軍軍營前方是地勢開闊的丹水、少水河穀地帶,背靠太行山脈,南方也與丹水相鄰。

丹水、少水河穀無險可守,且可以用水攻,所以秦軍不能在河穀駐紮。少水西岸是一片丘陵,地勢也不夠開闊,所以秦軍隻能在少水西邊較遠的地方安營紮寨。

每次秦軍攻打趙軍堡壘的時候,先要經過丹水、少水兩次切割,無法組織起戰馬和戰車的衝鋒。趙軍居高臨下,可以很輕鬆地阻擋秦兵進攻。

不僅如此,廉頗控製著丹水南邊河道,糧草可以通過丹水十分順暢地遇到趙軍營地。隻要廉頗避戰不出,他就能在高高的壁壘上煮著粟米飯唱著歌,嘲諷秦軍在壁壘下無能狂怒。

“秦國已經出兵三年,且剛占領上黨等地,糧草仍舊需要從雍州、巴蜀遠遠運來;趙國剛出兵幾月,兵營背後就是趙國本土,糧道十分短。”

“不避戰不出等著秦國自己退兵,難道讓我出去和他們拚死?且不論拚不拚得過,打仗就是要敵人死得多,我方死得少。我能以最少的消耗讓秦軍退兵,為何要讓手下將士兵卒去送命!”

廉頗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居然把木桌砸出了一個洞。

朱襄連忙幫廉頗包紮鮮血淋漓的手,問道:“廉公可將這番話告知趙括?”

廉頗罵道:“我說了!他應了!但我剛得知消息,他把我留下的官吏都換了!連管理後勤的人都換成了他的心腹家丁!他就是鐵了心要去送死!”

朱襄明白了。沉浸在吃喝中的廉頗今日突然爆發,就是因為知道了趙括換掉了他的人,仍舊決定出擊。

長平。

趙括披著大耄,眼前放著一張和廉頗手中類似的地圖。

他什麽都沒看進去,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父親生前的話,母親離別前的話,藺相如不屑他的話,廉頗輕視他的話……還有來到了兵營中,那些他看不起的將士兵卒的竊竊私語。

這些人根本沒聽到過他的名聲。他們都不忿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將領,憑什麽換走廉上卿,成為他們的主將。

他帶來的家丁不斷宣揚,他是馬服子,是馬服君的兒子,是趙奢親手教導的繼承人,軍中流言才漸漸平息。

趙括感到十分難堪。

所有人都認為,馬服子是對他的誇讚。但他自己認為,馬服子是對自己的侮辱。

難道除了馬服君的兒子,除了趙奢的兒子,他就沒有其他值得別人記住的名號了嗎?

他不顧身份,如貴族的門客一樣四處尋人論兵,想宣揚自己真的很厲害,比父親還厲害,一定能如父親那樣打贏不可能的仗,一戰成名。

他父親也是一戰成名。憑什麽他就要被人輕視沒帶過兵沒打過仗?名將都是一戰成名啊!

他心中許多嘈雜的聲音閃過,最後定格在了那位他看不起的平民朱襄的麵貌上。

趙括握拳,輕輕砸了一下桌麵。

他在被拜為將軍後,仍舊去找朱襄論兵,是因為他知道藺相如極力阻止他當主將。他聽聞藺相如最看重朱襄,多次為朱襄奔走。他要擊潰朱襄,讓藺相如看清自己的錯誤。

趙括怎麽可能將一個平民放在心上?他知道藺相如就住在朱襄家,他的論兵是論給藺相如聽的!

“我考慮了方方麵麵的事,你才是詭辯!”

趙括自言自語。

“父親用錢財賄賂兵卒是小道,以利誘之隻是烏合之眾,應該明軍紀,正綱領,定法令!我已經派人三番五次重申軍令,違令者斬!”

“糧道至關重要,我已經派家丁換下廉頗的人,用最親近信任的人看守糧道!”

“即便守城都必須出城野戰,困守不出隻是取死。我該派精銳抓住機會蠶食秦軍的小股軍隊,不僅能削弱秦軍,還能提升我軍士氣!”

趙括看著地圖,在他的眼中,地圖好像變成了真正的山川,兩軍將士正在山川中奔跑。

他的軍隊軍紀嚴明,兵卒悍不畏死,而秦軍已經經過了三年鏖戰,兵卒疲憊不堪,士氣低落;

他最親近的人守住了糧道,不斷剿滅前來襲擊糧道的秦軍,秦軍損失慘重;

秦軍孤注一擲,派兵孤軍深入,想要繞到他的後方。他親自率領勇士前去追擊,將秦軍孤軍剿滅。

他大勝而歸,士氣如虹,而秦軍經過幾次打擊,已經有了潰散之態。他立刻率兵全麵出擊,追擊退兵的秦軍。秦軍丟盔棄甲,被他斬首阬殺數十萬,大敗而歸。

他一戰成名!

趙括臉頰出現了一抹激動的潮紅。

在這次論兵中,他已經獲得了勝利。接下來,他隻需要將自己論兵的內容一一實現!

……

“武安君!”王齕激動上前,親自扶白起下馬。

白起沒有寒暄,直接下令:“你繞至趙軍壁壘北麵,依托長城建立壁壘。廉頗曾經怎麽做的,你照做。我要你親自為誘餌,誘趙括大軍隨你入北麵山穀,離開丹水河道。”

白起心中長平地圖緩緩鋪開,在丹水河道上打了個紅圈。

“此戰關鍵就在於你能不能守。”白起淡漠道,“就算你死在山穀中,也要拖到我將口袋合圍。”

王齕毫不猶豫道:“末將領命!”

白起從佇立的將士兵卒中走過。所有人都靜默行禮,臉上皆帶著激動的笑容。現場氣氛寂靜又熱烈,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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