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野狐鴉(三更合一30w、31w...)(2 / 2)







白起沉默了許久,又問道:“你看到秦軍主帥親自拔營,難道不會去追擊?”

朱襄的語氣中帶了一絲淡淡的嘲諷:“武安君雖不在戰場,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即使沒有打探到武安君來到戰場的消息,但秦軍主將親自去了一個容易被包圍的地方,我肯定會想到,除了武安君,誰還能讓他當誘餌。”

白起道:“有可能不是誘餌,而是秦軍無法攻破趙軍陣地,兵行險招從北方繞行到趙軍營地後方。”

這下輪到朱襄沉默了。

他咬牙切齒地問道:“難道我猜對了?王將軍率兵進入河穀,趙括覺得秦軍是傻子故意送菜,於是命令全軍追擊?”

白起慢悠悠道:“我命秦軍且戰且敗且退,趙軍一路高歌猛進。”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壓下了心中的憤怒和悲傷:“愚不可及!”

趙括論兵時頭頭是道,怎麽上了戰場,就犯下這麽低級的錯誤?這水準比起他論兵的時候差遠了啊!他怎麽就能以為有過許多戰績的秦國宿將王齕,居然能愚蠢到自己鑽進死地?!

白起同意:“確實愚不可及。不過他居然全軍出擊,倒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朱襄表情古怪:“圍住了吃不下,隻能等援兵?”

白起歎氣:“你確實知兵。掌兵可以練,你可以嚐試一下。”

朱襄:“……”被武安君誇獎了,我是不是該插一會兒腰?

朱襄收起心中的怪話,問道:“以我的推斷,趙軍應該還能支撐,趙括不會投降。而且他若投降,他留在邯鄲的族人肯定全部會被處死。趙軍怎麽會降了?”

白起道:“你再猜?”

朱襄:“?”

如果不是看白起的表情十分嚴肅正經,他都以為白起在逗自己玩了!

朱襄道:“猜不出來。”

白起點頭:“還是有你猜不到的事。你要來換戰俘,準備了何種說辭?”

朱襄從懷裏掏出一疊折好的紙,跪著往前走了兩步,雙手呈上:“我想說的都在紙上。”

白起毫不畏懼朱襄會刺殺他,坦然接過紙,一邊展開一邊道:“何為紙?”

朱襄道:“用草木製作而成,能書寫文字的東西。武安君看了就知道了。”

白起看著紙上工整的字跡,道:“原來如此。紙比竹簡木簡更易書寫和儲藏。”

秦王的手攤開又抓緊,桌子下的下袍都抓皺了。

什麽紙?寡人怎麽沒聽子楚說過!

白起看完內容之後,將紙遞給已經快坐不住的秦王:“先生,你是文人,比我更懂這些。”

秦王趕緊接過紙,把紙正麵反麵反複摩挲了一下,抬頭道:“這紙是否難製作?”

朱襄道:“難也不難。我已經將造紙術交予墨家的相和,公可向他詢問。”

秦王激動道:“你知道這造紙術有多重要嗎?你就這樣把它交給秦國?!”

朱襄點頭:“造紙術也是我請求秦國不要阬殺趙國降卒的條件之一。算是定金?”

秦王乾咳了一聲,裝出平靜的模樣:“趙人已降,我秦國怎麽會阬殺降卒?”

朱襄道:“秦軍自己都要斷糧了。秦國也因為連年征戰誤了農事。秦國不殺趙人,是將趙人當奴隸送回秦國,餓死秦人供養趙人?還是將趙人送回趙國,等趙國再用這支老兵組織軍隊?”

秦王有些無語:“朱襄,你究竟是來請求秦國放過趙軍降卒,還是讓秦國殺了他們?”

朱襄深深歎了口氣,道:“我所說的是秦國目前麵臨的困難,是實際存在的事,所以我不會報僥幸心理,以為秦國會留趙軍降卒一命。在武安君眼中,秦國和秦人才是第一位,什麽名聲,都是次要。”

秦王看了白起一眼,道:“武安君確實如此。沒錯,武安君就是要殺降卒,你憑著這一張紙,就能說服武安君?”

武安君白起:“?”

我們剛才不還說不殺了嗎?行,你是君上,你說了算。你說我要殺,那就是我要殺。

白起頷首,認了這口鍋。

朱襄道:“公請看看紙上寫的字。”

他疑惑,這人究竟是誰,居然得白起如此敬重,還尊稱為先生?難道是秦軍的監軍?

秦王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看朱襄寫了什麽,趕緊低頭看字。

朱襄所寫的內容,和他出使前與藺相如、廉頗、荀況等長輩所說的內容差不多。

趙軍砍了趙括的腦袋主動投向,秦王本就很難再不要臉地殺掉這群降卒。朱襄這張紙上寫的內容,給了秦王一個寬廣的台階,可以舒舒服服拾級而下。

秦王表情緩和:“你真的能在三月之內種出能供秦軍和趙軍都能吃飽的軍糧?是你那個土豆?”

朱襄不意外秦人已經知道土豆,道:“是。”

秦王感慨:“如果在各地都種上土豆,豈不是世上不會有饑餓的人了?”

朱襄搖頭:“土豆極肥地裏,且有劣化風險,以如今種植技術,無法久種,隻能用於救荒。”

他將土豆優劣一一道來,並詳細解說了如何種植土豆。

秦王和白起皆聽得十分認真。

大帳外,守衛的秦軍都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把耳朵豎了起來。

當朱襄簡略說完時,白起站起身,親自為朱襄倒了一盞水,道:“朱襄,你名不虛傳。”

朱襄喝了一點水潤喉嚨,這水居然還是溫熱的。

“我拿得出手的本事,就隻有種田了。”朱襄道,“除了土豆,我還帶了一些小麥的良種,以及我種田的心得,都獻給秦國。”

白起這麽冷漠的人,眼底都忍不住浮現出一絲無奈。

公子子楚曾說,朱襄有王佐之才,沒有王佐之智,真是了解朱襄。

哪有這樣的使臣,把自己這一方的底牌一一掀開,直接對敵人開誠布公?

朱襄比白起想象中的還傻。他又拿出一卷獸皮,道:“這是趙王要先給秦國的城池。不過武安君別抱希望,趙王就是嘴裏隨便說說,之後肯定會反悔。”

白起看向秦王。

秦王看向白起。

君臣二人表情夾雜著無語無奈和……些許慈祥,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個傻孩子,他當什麽使臣啊,他就是出去買東西都會被奸商坑吧?!

朱襄看著這兩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心裏說自己傻。

朱襄正色道:“武安君是否認為我很傻,什麽都說出來?”

白起和秦王:“……”你難道不傻?

朱襄道:“這些隻是我的誠意,是希求秦國放棄阬殺趙國降卒的定金。若沒有這些定金,我一介庶民,如何讓武安君相信我?”

白起道:“隻是定金?”

朱襄點頭:“最重要的不是這些。”

他看了白起和這位老先生的眼神交流,猜到了一件事,一件讓他很高興的事。

他跪著轉向,朝著老先生叩拜:“庶民朱襄拜見秦王。”

秦王:“……?!”

白起:“……他不是君上。”

秦王給了白起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他發現了,白起真的很不會騙人。

秦王整了整衣襟,道:“請起。你如何猜到寡人的身份?”

朱襄鬆了一口氣。他賭對了。

他直起身體道:“秦國國內已經沒有能支援武安君的將領,也不應該有富餘的老卒。能率領新兵迅速支援武安君,這樣的威望,隻有秦王能有了。所以我猜測,秦王親自來到了戰場。我又看武安君和秦王的相處,能讓武安君如此尊重的老者,除了秦王,就隻剩下範相國了。”

秦王笑道:“那為何不是範相國?”

朱襄道:“範相國對武安侯不滿,與武安侯不會如此親昵。”

白起眉頭微蹙。

秦王表情略有些驚訝:“先生對白起不滿?怎會?難道你是要挑撥離間?”

朱襄見兩人這表情,心中勝率又高了一層。

他道:“不是挑撥離間。”

他接下來的話,卻不是繼續說範相國和白起,而是問道:“秦王,你有一統天下的心,讓明月所照耀的皆是秦人窗台嗎?”

秦王嚴肅道:“當然!”

朱襄道:“秦王有讓天下國土儘為秦土的雄心,那有讓天下黎民皆為秦民的雄心嗎?”

秦王深深看了朱襄一眼,道:“這有何不同?”

朱襄道:“當然不同!如果天下黎民皆為秦國子民,那麽秦王就要思考,如何在一統天下的過程中,也讓其他國家的黎民逐漸向往秦國,安心成為秦國的黎民,不被六國舊貴族煽動反叛!秦王做好了準備嗎?不,秦王沒有,秦國上下都沒有。”

“統一天下不隻是攻城略地,更是要統一思想。如今秦國高層外來客卿比關東的人多許多,秦王有想過,他們會助秦國攻城略地,但真的願意讓秦國攻滅他國嗎?!”

秦王大怒:“你是想說範先生不是真心輔佐寡人?!”

朱襄搖頭:“範相國自然是真心。但他經曆過背叛,對秦王十分看重。這看重不僅僅是權力的看重,更是希望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地位永遠是第一。武安君立下滔天功勞,即便他與範相國一內一外,本不應該有衝突。但其他六國會不會派人對範相國進讒言,身為秦人的白起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在秦王心中的地位遲早會比你這個魏人高?”

白起:“……”他總覺得這挑撥離間的話有點奇怪。

秦王沒覺得哪裏奇怪,他皺眉沉思:“先生還會擔心這個?”

朱襄道:“範相國曾經經曆的磨難,秦王比誰都了解得更清楚。所以秦王也應該明白,在範相國心中,身為伯樂的秦王你的分量有多大。”

秦王歎氣:“這倒是。”

白起:“……”等等,君上,你居然就這麽被說服了?!

朱襄雖然奇怪秦王居然如此好說話,和藺公口中飛揚跋扈的秦王完全不一樣,仍舊繼續道:“我以範相國為例子,隻是告訴秦王,秦國還沒有做好統一六國的準備。這準備不是兵鋒,而是人心,是秦國朝堂上的人心。他們雖然身在秦國的土地上,但並沒有成為秦人,沒有將秦國的利益放在首位。”

朱襄問道:“我想,武安君肯定想趁著長平大勝,兵鋒直指邯鄲,再次重現讓楚國遷都的戰果?”

白起承認:“沒錯。”

朱襄道:“現在趙國上下一片混亂,確實是秦軍攻打邯鄲的好時機。錯過這個時機,趙國不僅能休養生息,以長平之戰激起國內兵卒仇恨,讓趙軍士氣高漲。趙國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請求其他五國救援。”

朱襄看向秦王,道:“秦王,如果沒有範相國的計謀,穩住了趙國前來求和的使臣,讓其他五國以為秦國已經和趙國講和。其他五國趁機出兵,秦軍還能贏嗎?”

秦王捋須道:“先生的功勞自然很大。”

朱襄道:“所以如果秦軍如果給趙國向其他五國求援的機會,秦軍還能打下邯鄲嗎?唇亡齒寒,其他五國不會全是蠢人。”

秦王疑惑:“你不是趙人嗎?怎麽開始慫恿寡人打邯鄲了?”

朱襄搖頭:“我並非讓秦王打邯鄲。我隻是想告訴秦王,現在是打邯鄲的好機會,但不僅秦王打不了,武安君還會因為此事召來殺身之禍。”

他冷酷道:“武安君已經用七萬奇兵打得楚國遷都,難道還真想滅了趙國?各國客卿皆是要靠著七國戰爭來尋求富貴,武安君是想斷他們的富貴不成?”

白起皺眉:“就因為這個理由,他們就要阻止秦國打邯鄲,並置我於死地?君上不會相信他們。”

朱襄道:“我們打個賭,現在就把武安君要打邯鄲的事傳回鹹陽,看有多少人會向秦王進言勸阻?我想就是範相國,也會阻止武安君打邯鄲。他雖然不在乎趙國,但他很在乎武安君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超過他。”

白起問道:“你賭了又如何?”

朱襄道:“如果他們竭力反對,就算武安君想要打邯鄲,也會受到阻撓。現在秦軍疲憊,軍糧武器不足,打邯鄲就是走在山崖間的繩索上,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如果沒有秦國其他貴族的支持,武安君你真的能拿下邯鄲嗎?”

白起皺眉。

朱襄對著和秦王再次磕頭道:“秦王一定比武安君更清楚秦國朝堂局勢。我說得可對?秦軍千裏迢迢攻打邯鄲,後勤出一點差錯,可能都會導致武安君不能速戰速決,繼而給其他五國出兵的機會。”

秦王沒有回答朱襄的問題,他問道:“但這和你要贖回趙軍降卒有什麽關係?”

朱襄笑道:“有關係。秦國必定打不了邯鄲。但休養生息幾年,就算殺了趙軍降卒,趙國仍舊能在其他五國的幫助下存活。我有一計,能確保秦王回鹹陽整頓好大臣,與範相國消弭誤會後,仍舊能夠輕鬆戰勝戰國,甚至比長平之戰更容易。”

朱襄指著自己的脖子,道:“我現在已經在趙國民間頗具名聲,我給的定金,足以證明我名聲和才華不虛。如果我能在趙王都放棄的情況下帶回趙國降卒,我的名聲肯定在趙國如日中天。”

“如果趙王在我回趙國之後將我殺了,趙國上下還會為了他拚命?”

“當年秦國乃是春秋的霸主之一,為何秦國會突然衰弱許多年?”

朱襄念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秦王和白起平靜的表情終於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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