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飲儘杯中月(一章半合一周一請假的補...)(2 / 2)







嬴小政鬆開懷抱,對著韓非的方向探出身體。

咦咦咦?哭了?年輕的韓非原來如此脆弱嗎?讓我看看……哎喲!

嬴小政抱著腦袋,怒視著自家舅父。

“別頑皮。”朱襄道。

“哦。”嬴小政屁股挪動了一下,背靠著朱襄的肚子伸直腿。

朱襄道:“不過政兒說得有道理。如果我真的如天下傳聞的那樣,有讓一個國家強盛的本事,去了韓國,反倒是給韓國增加禍事。”

韓非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道:“韓、韓國就、就留不住賢才嗎?”

朱襄想了想,道:“你應該聽說過,春秋時有一個國家,他的國君十分仁義,所以吸引許多賢才來投,所以楚王出兵滅了這個國家,你認為是國君行仁義不對嗎?”

嬴小政歪頭,這個故事好像聽過,記不得從哪裏聽過了。

韓非道:“我知道。所以現在已經不適合行仁義了。”

朱襄失笑:“那如果那個國君不是施行仁政,而是整備軍隊,楚王就不滅他嗎?”

韓非道:“這……”

朱襄搖頭:“你在書簡中寫這個故事,以佐證你所說的今不必效古,是詭辯。今不必效古是正確的,但這個故事並不是說明了你想闡述的問題。”

“一個靠近強國的弱小國家,若平庸,可能會多活一會兒。一旦它想變得強大,肯定就會立刻被強國滅掉。”

“商周原本的地盤很小,但商周原本在邊陲,所以他們暗中擴大才沒有引起別人的警惕。秦國也一樣。秦國慢慢強盛起來,是因為中原國家看不上秦國西陲之地,給了秦國發展的機會。”

朱襄歎了口氣,雖然很同情韓非,但也很直接地打碎了韓非的幻想:“韓國從立國之初就已經失去了機會。”

朱襄招了招手,一位仆人遞來紙筆,他在紙上畫了七國地理位置圖。

韓國領土正好位於七國正中間,地盤又小,哪怕別人不打他,其他國家互相打仗也會波及他。

所以韓國雖然不會被一口氣滅掉,但他從建國初期時,就已經進入了緩慢的衰亡。

朱襄向韓非解釋著韓國的地理位置,用秦國做對比,告訴韓非為什麽韓國沒有希望成為七國中的雄主。

秦國所有戰爭都在函穀關之外打,所以贏了有好處,輸了整備一年又能卷土重來,秦國境內的生產秩序沒有因為戰爭而破壞。

而其他國家,戰爭發生在自己的國土上,哪怕贏了戰爭,也會被秦國逐漸消耗國力。

趙國就是這樣。

秦國與趙國的戰爭,秦國其實贏少輸多,但逐漸衰弱的卻是趙國。因為戰場附近的農人不可能安心耕種,錯過了一季,就是錯過了一年。

一年的饑荒,會餓死多少人?會少多少稅收?

後世人都知道要禦敵於國門之外,戰爭若在本土打響就已經輸了一半。而此時,隻有秦國有這個意識。

“秦國在戰略水準上就勝過其他國家許多了。”朱襄感慨。

白起聽朱襄正在指導學子,立刻來看熱鬨。

他正好聽到朱襄說到這,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笑容:“很多人都沒有看穿這一點,朱襄能看穿這一點,可以躋身名將之列了。”

朱襄連連擺手:“我都說了慈不掌兵,我不行。”

白起道:“如果讓你去守城呢?抵禦匈奴呢?”

朱襄:“……呃,這個我還真能領兵。不過最好還是別去了,我膽子小,見不得血肉橫飛的場麵。”

白起拖了張椅子坐下:“我又沒想推舉你去,不會讓你去。你們繼續。”

韓非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麵容平和的老人。

朱襄介紹道:“這位是武安君白公白起。”

韓非表情一僵,立刻腦門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嬴小政嗤笑:“白翁,他怕你!”

白起捧著陶瓷杯,神色平靜道:“嗯,六國人都怕我。”

嬴小政恭維:“白翁厲害!”

白起輕笑。

韓非眼珠子都不敢轉了。

白起打完楚國之後,活躍地點就主要放在了三晉之地。韓國的衰落,白起出了很大的力。

可看到了白起,韓非連仇恨的心思都升不起來。這位武安君實在是太過厲害,厲害得讓人敢背著他說仇恨,當著麵就怕得連恨都不敢恨了。

嬴小政牛氣哄哄地把舅父的手臂當扶手拍了拍。

他又感覺為夢境中的自己找回了場子。

夢境中的自己,不謝!

“若、若韓國也有武安君……”韓非膽子還是很大的,很快就從對武安君的恐懼中緩過來。

“那和迎我入韓有什麽區別嗎?”朱襄道,然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拿我和白公相提並論,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你沒有。”白起道,“如果我在韓國,六國一定會為了解除我這個威脅頻繁攻打韓國。即便我能贏一次、兩次、三次、數次,但正如朱襄所說,韓國每一場勝利都會耗費自己的國力,要麽韓王無法忍受這件事,將我送給他國;要麽我能在我有生之年護住韓國,我一死,韓國立刻被人所滅。”

韓非雙手攥緊衣擺:“韓國、韓國就全然沒有辦法了嗎?韓國基業幾百年……”

朱襄歎氣:“韓非,晉國都可以滅亡,為何韓國不能?”

韓非猛地抬起頭。

朱襄的神情在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變得非常冷酷:“你想讓韓國強盛,所圖的是韓國,還是你韓國宗室的身份?如果你隻想要韓國宗室的身份,勸韓王獻國即可。秦國邊陲總有無法開發的地方,可以任命韓王為王。”

“如果你所圖的是韓國強盛……”朱襄停頓了一會兒,譏笑道,“憑什麽韓國能強盛?韓國的王位本就是背叛舊主,三家分晉中得來;它不修德政也不修王政,不關心平民也不任用賢才,好事是一件也不做;它的地理位置也如此差。這樣的國家,你憑什麽要讓他強盛?憑什麽韓王就一定要是你們這一家人?”

“舅父……”嬴小政擔憂地仰著頭看著朱襄。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把腦海中趙王的模樣擦去。

他道:“韓非,現在韓國不會滅亡,因為其他六國還需要留著韓國這一片小小的地方作為緩衝地。但韓國肯定會滅亡,因為結束戰亂必須天下統一。無論六國的貴族再自私,他們也不能阻擋天下大勢。你如果想要從我這裏學到如何讓天下繼續分裂民不聊生,請回吧。”

朱襄揮衣袖,然後抱著嬴小政向白起道了一聲抱歉,轉身離開。

“舅父……”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繼續擔憂道,“舅父你還好嗎?別生氣了。我們趕走他!”

朱襄蹭了蹭嬴小政的臉,道:“我隻是有些難過。人皆自私,賢才皆知天下一統才是救世良方,但他們為了自己的家族,卻會站在我們的對立麵。我是因為這個而難過。”

不是什麽為了國家,沒有這麽高尚。

七國的法理都來自周,底層的百姓都哪裏好過就去哪裏,貴族們更是知道七國原本是一家人,甚至互相都有姻親。

家國民族的概念,是天下一統之後才提出,在近現代才鞏固。

而此刻,所有人都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韓非不是熱愛韓國,而是不能接受韓王室不再是韓王室;之後的張良也不是為了韓國,隻是為了自己家族的覆滅和韓王。

或者說,他們所說的“國”就等於“王”,不是自己心中的國土和百姓。

因為現在的庶民如草芥,地位連“百姓”都還沒到。

其實秦國也一樣。秦國的擴張也是秦王想成為更大的“王”,和什麽結束戰亂救世濟民沒關係。

後世封建王朝雖然建立者的內心也是如此想,但他們至少會打出結束亂世、重整華夏、救世濟民的旗號。

而現在,這種旗號都不存在。

韓非子是後世有名的思想家,他的理論對後世封建王朝製度定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朱襄見到韓非子時,心裏與當初和荀子見麵一樣,有一定“朝聖”的思想。

而此刻的韓非隻是一個眼睛隻看得到韓王室的士子。而他想要讓其延續統治的韓王一係,比起如今的趙王也不須多讓。甚至韓王更蠢一些,隻是因為國土麵積小,又經常挨打,所以做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荒謬事。

朱襄腦海裏不由浮現出趙王的模樣。

無論趙國被趙王糟蹋成什麽樣子,也沒有人說推翻趙王。

韓國朝堂一片浮誇之風,君臣皆昏庸無比,韓非還想著延續這樣的韓王統治,不低頭看看在韓王統治下哭泣的韓人。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思想,這個時代的常態。

這就是現實。

我終究還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朱襄握住嬴小政的手,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通過與韓非的討論,朱襄發現,他無論再怎麽竭儘全力融入這個時代,竭儘全力避免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但總會有人不斷告訴他,他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曆史書中那些令後世尊敬的賢才,都會一一站在他的對立麵上。

“我沒事,就是想起趙王了。”朱襄露出了微笑,道,“韓非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韓王的昏庸程度不比趙王差。我看見他竭力想要維護韓王的統治,就想到了趙王。”

嬴小政道:“那……那換個韓王,韓國會不會好一些?”

朱襄微笑道:“可能會吧。如果韓非自己當了韓王,或許韓國會好很多。”

嬴小政嘟嘴:“那韓王還是繼續昏庸下去吧,別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嘟起的嘴:“韓國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無論哪個國家,都不會為秦國統一天下擋路。”

他問道:“政兒,如果舅父想要讓天下庶民也讀書識字,通過考試做官,你同意嗎?”

嬴小政沉默。

如果天下平民都學了舅父幾分本事,這王就不好當了。

朱襄道:“我隻是說說而已。政兒,你不累嗎?在田地裏乾了那麽久的活。走,回去睡覺。”

嬴小政道:“把韓非晾在那裏嗎?”

朱襄任性道:“我讓雪去接待他。”

嬴小政:“啊?”

舅父你可不可以別把不想做的事推給舅母?舅父你有點過分了!

朱襄偶爾就是很任性。他和雪說了一聲,雪歎了口氣,去招待韓非,儘地主之誼。

雪埋怨道:“既然你欣賞他的才華,又為何惹怒他?”

朱襄理直氣壯道:“是他惹怒我。”

雪歎氣:“是是是。既然他惹怒了你,我就把他趕出去。”

“不用了,讓他繼續向荀子學習吧。”朱襄訕訕道,“看來以後我都無法收弟子。”

雪道:“你這個脾氣,確實收不了弟子。”

埋怨後,雪便去幫朱襄收拾善後。

她本以為韓非聽了良人誅心的話,會生氣離開。她準備讓韓非在家裏住一日,然後為他聯係鹹陽學宮,讓他住進鹹陽學宮中。

但韓非第二日抱著書簡,在朱襄門前站立,居然沒有退縮,想要繼續請教朱襄。

隻是看著他紅腫的眼睛,朱襄知道昨日自己說的那番話,讓他心裏並不平靜。

朱襄對韓非的語氣軟和許多。本來韓非也沒有錯,錯的是自己。

“不要向我學。”朱襄誠懇道,“你該向荀子學。”

韓非問道:“朱襄公不願、不願教我嗎?”

朱襄道:“不是我不願意教你,而是我無法教別人。如果別人真的將我想教的學了去,那麽對弟子並不好。”

朱襄指著地麵:“我是種田的人,我隻會低頭看著地麵。”

他又指向天空,指著遠方:“而這個時代的賢才,應該看著君王,看著更浩大、更遙遠的地方。所以即便你想學我,我也不能教你。我會幫你舉薦給荀子。”

韓非似懂非懂。

但朱襄不肯教他,他想留在朱襄家中伺機請教朱襄,也隻能投向荀子了。

荀子知道此事後,先掏出戒尺給了朱襄狠狠幾下子,罵道“你不想教的弟子就退給我?”。然後,他考校了韓非,神情複雜。

“你的目的是延續韓王室統治,但正如朱襄所說,韓國注定滅亡,即便這樣,你也要求學嗎?”荀子問道。

韓非堅定道:“我不會放棄!我、我想向荀子,向朱襄公學習!我想看看秦國為何、為何這麽強大!”

荀子道:“既然你主意已決,那就在我門下聽課吧。”

荀子將韓非安排到鹹陽學宮,每日聽他授課。

待韓非熟悉秦國律令之後,他就會將韓非安排在身邊服侍自己,滿足韓非想要近距離與朱襄接觸的願望。

荀子不知道韓非與朱襄接觸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反正韓國都會滅亡,對韓非而言,恐怕也不會有比這個更壞了。

秦王得知了此事,得知了朱襄的憤怒。

他扶額長歎。

屏退了所有人後,秦王扶著額頭沉默了許久。

半晌,空曠的室內才響起他低沉的聲音:“朱襄啊朱襄,如果秦王也變得昏庸,你是不是也會像厭惡趙王韓王一樣厭惡秦王。你會的,對嗎?”

朱襄肯定會,所以他才不能完全對朱襄放心。

希望政兒能安全長大,否則其他秦王肯定會殺了朱襄。

朱襄這樣隻對賢良的君王忠誠的態度,真是讓人如鯁在喉啊。

“幸虧寡人是個賢王。”秦王歎了口氣,起身,“去朱襄家。”

想著朱襄,他又饞了。

這幾日田地豐收,朱襄應該又有時令的新鮮菜了。

秦王想,又該讓太子乾活,他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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