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襄向他保證之後,呂不韋咬牙同意。
此事雖危險,但辦好了,說不定他能徹底從這件事脫身。
呂不韋手中的證據也確實是真實的。
他要送女人給秦公子,以求下一代的富貴,怎麽可能不將趙姬的身份證明弄明白?這些東西他都會送給子楚。
他還準備了自己對趙姬很好的證據,以免將來趙姬得勢不認人。
現在這些證據也可以佐證趙姬的惡毒。
呂不韋所搜尋的趙姬的來曆,都是從趙姬賣身之後開始。呂不韋確信趙姬是一個庶民之女後,其他的便不關心了。
趙姬很會討人歡心,容貌嬌媚,聲如鶯啼,積攢了許多賞賜家財。這些錢她都是自己用了,從未給家人寄去過。
除了趙姬自賣後過得很好,但從未想起過朱襄這個弟弟的證據之外,呂不韋準備地更多的是趙姬虐待贏小政的證據。
趙姬當年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呂不韋留下的人。雖然趙姬和背叛他的下屬私奔了,呂不韋想要找回那些人也很容易。
第二波人證就是這些人。
呂不韋一直留著這些人,想送給太子政報仇。
但太子政說不要,讓他自己留著,將來會有用。
難道太子政已經料到今日之事?呂不韋背後衣衫都被冷汗浸濕了。
聽了呂不韋的證言和當初伺候太子政的仆人的自述後,朝中諸公唏噓不已。
嬴小政站在高台上,看著台下那些人那過於平靜的表情,心中想起了夢境中的自己曾聽到的那句話。
他應該沒有經曆過這些才是,但是那句話在心頭翻騰的時候,
卻像是他親身經曆過似的。
"陛下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慈之名;遷母黃陽宮,有不孝之行。"
生母的男寵被人稱為他的假父;生母和男寵謀逆,他殺男寵和男寵之子,隻是將生母遷出宮,便是他嫉妒、不慈、不孝。他如果不原諒生母,就是桀紂一般的人,會讓天下人唾棄他。
朱襄冷眼掃了那群毫無觸動的卿大夫,叫出了第三波人證。
第三波人證是禦醫。禦醫帶來了兩份醫案,一份是嬴小政剛到朱襄家時,朱襄請藺家供奉醫者給嬴小政的"體檢";第二份便是嬴小政現在所受的傷的診斷記錄。
朱襄曾想以春花拋棄贏小政一事報案,以免春花前來搶奪嬴小政。
後來藺相如敲了他的腦袋,嬴小政身份特殊,乃是秦國質子,此事不能做。他隻好作罷。
但他仍舊準備好證據,以免春花來逼迫贏小政孝敬他的時候,他能拎著這些證據駁斥春花。
這些證據他都沒用到,因為雪姬直接開罵,根本不給他以理服人的機會。
見到醫案,那些表情淡淡的卿大夫終於有了一絲動容。他們終於開始議論起春花的惡毒。
若太子政當年醫案是真的,那麽長平君救回太子政真是花了大力氣。換作尋常人家,太子政恐怕已經早夭。
秦王子楚看了嬴小政當年醫案,把醫案丟給嬴小政:"這是藺公對你的恩。"
為了給嬴小政調養身體,醫案中用了許多名貴藥材和珍稀食材,然後朱襄絞儘腦汁將這些東西融成藥膳,給挑嘴的嬴小政吃。
以朱襄當時財力,不可能用得起這些東西。這肯定都是藺相如從自己庫房裏扒拉出來,給贏小政服用的。
贏小政想起藺翁的音容,沉聲道:"政兒知道。"
他以為自己記憶極好,但他記憶力好,不代表他就知道幼年時所有事。因為很多事,長輩們做了之後都不會告訴他。比如他年幼時身體極差,需要用名貴藥材食材滋補,這他就一無所知。
他隻知道自己身體越來越好,幾乎沒生過病,還以為是自己命硬。
他或許確實是命硬。
朱襄帶來了三波人證之後,本來已經結束,這時候有宮人來稟報,說華陽太後求見。
秦王子楚立刻站起來。
華陽太後?她從不過問政事,此次為何?
"趕緊請母後進來。"秦王子楚下台階,親自相迎。
"大王,不用了,我隻是也來當一次證人,呈上了證據就走。"華陽太後牽著公子成蟜上來。
公子成蟜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為何被大母帶來。
當華陽太後鬆開牽著公子成蟜的手時,公子成蟜張望了一下,邁開小短腿朝著朱襄跑去,抱住朱襄雙腿,將臉埋在了朱襄腿上。
好多陌生人,舅父保護我!
見公子成蟜這動作,群臣中一些人心裏一沉。
怎麽公子成蟜與長平君也如此親近?!
贏小政先拜見了華陽太後,然後走到公子成蟜身旁:"過來兄長這邊。"
公子成蟜仰起頭,猶豫了一下,在嬴小政的臉板起來時,趕緊鬆開朱襄的腿,拉住了嬴小政的袖子。
"兄長有傷,不牽手。"公子成蟜給了作業監督太子兄長一個討好的笑容。
贏小政道:"沒關係。"
他用傷勢不怎麽嚴重的左手牽起公子成蟜的手,對著朱襄頷首行禮後,牽著公子成蟜去往王座旁。
因被朱襄嘮叨很多次,嬴小政牽著公子成蟜的時候,終於無奈學會了配合公子成蟜小短腿步伐,不再讓公子成蟜掄圓了小短腿追。
太子政和公子成蟜兄弟和睦這一幕再次刺痛了一些人的心。
他們還以為太子政因為生母一事,太子之位不穩固了呢。怎麽看著還是無懈可擊?
"我帶來了這十年趙姬一應具用的賬本。"華陽太後冷哼道,"眾卿家可以看看,這女人有多奢侈。大王和太子可從未對不起他過。
因為她太過奢侈,太子自她入秦後從未用過自己的份例,全勻給了她。我倒是要來看看,是誰說太子不孝!"
朱襄恍然。什麽?政兒還有份例領?
贏小政眉頭一皺,咦,原來我還有份例領?
嬴小政的親爹秦王子楚也有些恍然,對啊,政兒是朱襄養,那政兒的份例哪去了?哪怕他還是秦王曾孫的時候,秦昭襄王給政兒份例都堪比太子。他還以為朱襄替政兒好好存著呢。
朱襄恍然之後,想起很多年前雪姬和他商議的事。因為時間太久遠,他就忘記了。
雪姬對他說,政兒他們自己養,秦王給的東西就送給春花,就當政兒給春花的奉養錢。
"確實如此。"朱襄道,"此事是太子年幼時決定。"
贏小政冥思苦想,有這回事?
雖然他記憶力好,但對不值得記憶的東西都會忽視過去。或許舅父舅母和他提過,他顧著玩或者吃,沒有在意。
我年幼時為什麽那麽傻!舅父舅母說什麽就同意什麽!
嬴小政後悔得捶胸頓足。這麽多年的錢,他要是攢起來,不知道能做多少事!就算沒事可用,給舅父舅母多好!
公子成蟜將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兄長沒領過份例?"
贏小政心情複雜地點頭。成蟜怎麽如此年幼就知道份例?
公子成蟜猶豫了許久,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個小香囊,倒出一半不規則的金球,猶豫了許久,捧給贏小政:"兄長,分你一半。"
贏小政愕然。
公子成蟜伸直手:"我用錢的地方少,給兄長。"
賄賂兄長,兄長會少給我布置些功課嗎?看到別人給大母宮中的人賄賂,知道賄賂是什麽意思的公子成蟜期盼地看著自己超級嚴厲可怕的兄長。
贏小政收起愕然的表情,纏著繃帶的手輕輕一握,然後緩緩張開。
他接過了公子成蟜的小金球:"好。"
你此刻分朕一半金球,將來隻要你不謀逆,朕保你一世富貴平安。
贏小政在心裏道。
公子成蟜見太子兄長受了賄賂,眼睛都笑彎了。
小小的他以為賄賂這種東西,是對方收了就一定會做到承諾。
但他忘記了自己並未提要求,所以他的兄長確實做到了承諾,但不是他所想的承諾。
兄弟二人的小動作讓一直觀察二人的眾卿大夫心情複雜極了。
秦王室怎麽還會有兄友弟恭的?
呃,好像秦仁文王和悼太子當初也是兄友弟恭?
華陽太後當完這個意外出現的證人之後,沒有離開朝堂。
她第一次以太後的身份坐在秦王身邊,瞪著她一雙鳳目掃視群臣。
華陽太後在群臣心中一直是無能美人,隻知道奉承先王,胸中沒有任何溝壑。
現在她展現出秦太後的氣勢,讓群臣十分不適應。
看著秦王子楚對華陽太後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拿不準秦王子楚是裝的還是真心的。但華陽太後此刻站在太子這一方是可以確定的。
難道華陽太後是為了奪走秦王後在後宮的權力,所以趁勢而為?
這群人不由腦補了陰謀論。
華陽太後鼓足了勇氣,第一次踏足了朝堂。
坐下的時候,她撐起的那股氣就泄完了,手腳都在發軟。
但她仍舊強撐著對嬴小政道:"政兒別怕,大母會代雪姬保護你。"
見贏小政鮮血淋漓的模樣,華陽太後難以安寢,不斷哭訴對不起她唯一的友人。
她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後,輾轉反側許久,咬著牙前來幫襯。
"謝大母。"贏小政道,"有大母在,政兒不怕。"
華陽太後努力擠出微笑,然後強裝鎮定道:"眾卿繼續議事,無需在意我。"
秦王子楚見公子成蟜年幼站不住,讓人給嬴小政把椅子搬上來,讓他抱著公子成蟜同坐。
公子成蟜小心翼翼靠在嬴小政懷裏:"不會壓到兄長的傷口嗎?"
贏小政板著臉道:"不會。"
公子成蟜調整了一下小屁股的位置,背靠在贏小政懷裏,迅速習慣了兄長椅子。
朱襄帶來的證據證人全部已經呈上。
他本來準備站著等這群人討論,以展現出自己恭敬的態度。秦王子楚還未開口,華陽夫人就催著讓朱襄坐下:"還不趕緊扶長平君入座?"
秦王子楚立刻跟著道:"長平君,快入座吧。"
朱襄謝過太後和秦王之後,坐了回去。
他身上沒有實職,但座位隻在丞相之下。
座位分兩排,蔡澤和荀子各領一排。藺贄在蔡澤之後,朱襄便在荀子之後。
荀子見朱襄回來,壓低聲音道:"暢快了?"
朱襄道:"嗯。"
荀子歎了口氣,不再和朱襄說話。
他知道,朱襄所求必定是會失敗的。
為何要規定子女對父母不計對錯的孝?因為天地君親師,與"孝"對應的品格,是"忠"。
為了社會穩定,不僅是儒家,各家學說都嚴格規定了社會等級。讓天下人都各司其職,不逾矩。
難道他們不知道其中有不公嗎?
知道。
可聖人先賢們在這個世上摸爬滾打碰了那麽久的壁,隻能把自己希望的未來寫進書裏,如同儒家的"大同",然後給這個世上製定出不公的規矩。
秦王後可能會被廢,可能會被殺,但她被廢被殺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對秦太子不慈。
"我知道君上有他的難處,我也知道這個世上有它的規矩。我不指望自己能成功,隻是把這件事擺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有這一件事。"朱襄道,"如果今日的辯論能流傳出去,能被史書記錄下來被後世人討論,便足夠了。"
朱襄知道沒有他,先賢們也有許多"不孝"和"不慈"的討論,也有很多先賢們呼籲"孝"要和"慈"對應。
隻是這些呼籲都最終隻淪為呼籲。
那麽這些聲音就沒用了嗎?不是的。世界在發展,思想在進步。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不需要愚忠來保持穩定的時候,愚孝也會被拋棄。
那時候的人重新製定規則,有章可循,總比從零開始容易。
先賢們所有劃時代的思想,都是為了後人在翻開史書時恍然大悟的那一刻。
朱襄向荀子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後,荀子便同意他亂來了。
朝堂上,最注重孝道的儒家官吏居然非常安靜,讓以為儒家會最先衝上來揍朱襄的卿大夫們十分不解。
那些儒者們一個個把手兜在袖子裏,有的閉目小憩,有的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眾人的討論,還有人和旁人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麽。
他們的視線偶爾掃過朱襄,眼神中都是佩服,居然沒有憎恨。
這時候卿大夫們才意識到,剛才做昏厥狀,要作勢去揍朱襄的人,居然沒有一個是儒者。
他們都知道荀子是朱襄的老師,難道荀子已經成為天下儒者心中第二個"孔子"了?
但那群魯儒不是厭惡荀子,與荀子敵對嗎?為什麽他們也不反對朱襄?
朱襄也很意外,居然沒有儒者來對著自己臉上噴唾沫。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柱當年遣魯儒修書的時候,便將這個主意是他所出告知了魯儒。
之後他又在南秦帶領魯儒腳踏實地做學問,教化蠻夷,給眾人灌輸大一統的重要性。當楚國流民來南秦後,也是他帶領魯儒們去安撫流民。
會說話,會做學問的儒者很多。如朱襄這樣將"仁"之一字貫穿行為始終的儒者卻寥寥無幾。雖然大部分儒者不是沒這個心,而是沒這個機會。
在尊崇孟子的魯儒心中,朱襄經常做"舍生取義"的事,是繼承孟子衣缽的人,與荀子完全不一樣。
繁體小說網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