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趙雲回返後,他們得到的卻不是劉協被成功帶回的消息,而是閻行被趙雲押解著送到了長安。
趙雲匯報道:“我往南下追蹤,在霸水方向打聽到,有李傕與天子年歲外表相仿的兩人往上雒方向撤離,在那裏果然遭到了此人領兵阻攔。”
閻行自然不是趙雲的對手,未過多久就被趙雲給擒獲。
可這一耽擱,李傕已走得更遠了。
在朝中各位大臣緊盯的目光中,閻行朝著喬琰看來,說道:“趙將軍說,自我背叛君侯,為報韓將軍之仇投奔董卓後,君侯始終不計前嫌,並未對韓將軍舊部動手,甚至也並未對我在涼州的老父老母遷怒,此番進軍長安的兵卒中便有涼州故人可作證。”
“我已不忠,不能不孝,所以我告訴趙將軍,先前李傕確實從這裏過的,想要讓我等一道往南陽的方向去。”
“當時我與李傕說,倘若後有追兵,直走武關隻會讓我們被後麵的騎兵趕上,一頓衝殺,最後誰也走不了。不如我領兵先行伏擊追兵,而後再走,請我的親衛先將其護送到武關,等我一日,再一並南下。”
王允差點想上去拎著閻行的衣領,總算還記得保持著自己的形象,隻沉聲說道:“你若真忠孝兩全,當時就應當將李傕與天子一並送回長安來!”
閻行回他:“我當時以為父母已不在,李傕肯支持征討涼州之舉,我自當報恩,如今他雖失勢,我卻知道何為有始有終,為他斷後又如何!”
“行了,”喬琰直接喝止了兩人的爭執,轉向閻行說道:“你接著說下去。”
閻行繼續說道:“可我領著趙將軍抵達武關的時候,卻並未看到等候在此地的李傕。”
“被留在此地的部下說,他讓人先過武關去打探情況,可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卻已看不到李傕蹤影了。”
“……”這一次捏眉心覺得頭疼的變成皇甫嵩了。
以涼州人的交談習慣來說,在李傕已經處在這等落魄境地的時候,閻行沒表現出要當機立斷與他一起撤走武關的話,極有可能會讓李傕覺得,是閻行還在猶豫,他到底是應該賣掉李傕倒戈喬琰,還是繼續跟他一條路走到黑。
李傕也發現,他指揮不動閻行所率領的士卒的。
別看這些人手還是李傕分派給閻行的,但閻行才領著這些人打了一場對張濟的勝仗,那麽他若是判斷需要這樣數量的人才能完成伏擊,李傕說什麽也不好使。
所以他們是不會直接跟著李傕走的。
這又加重了李傕的疑心。
抱著這樣先入為主的想法,眼見閻行又派出了心腹來“護送”他,李傕是怎麽想都不放心,也絕不可能將他們看成保護他安全的保鏢。
他隻會覺得這是看守他的人手。
既然誰也靠不住,他便隻能自己走!
隻要不立刻被擒獲,手中又有一個劉協,他總是有複起機會的。
可從上雒到武關的這一帶,李傕能走的路實在是太多了。
往西南方向翻上至山陽,就可以到漢中地界。
往東南方向過武關,就能如他原計劃所說的那樣到達南陽。
往東北方向走便是盧氏,而後可以進入長安到洛陽的這條官道。
在呂布已經在此地逮住了一個假天子之後,這條路的安全性也無疑大大提升。
他到底走了哪條路呢。
“讓人四處去找找吧。”盧植看著眼前這片沉默的氣氛,開口說道。
閻行已經將情況都告知了他們,年紀又實在不算大,以至於讓人說不出什麽重話來。
這份外表上的年輕讓人不難想到,他當時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麽心理,才會因為韓遂對他的賞識,果斷地從涼州跑路離開前來長安。
也同樣是因為他的年輕,讓李傕覺得他容易出現抉擇上的反複。
盧植此時和皇甫嵩有著同樣的猜測。
李傕恐怕真的是因為閻行的表態不夠明確,而覺得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存在威脅,故而決定先藏匿起來,到時候再現身。
但越是這等目標小的情況,也就越是難被人找到。
哪怕以武關為中心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他們也隻是在山陽周遭的山嶺中發現了被丟棄在此地的天子衣裳,並未找到其他多餘的指向性線索。
聞聽這搜索結果,黃琬皺著眉頭說道:“李傕這樣逃下去根本不是辦法,他遲早是要露麵的。”
到了這個地步,李傕挾持劉協的意義已經和董卓的情況大不相同了。
他手中沒有兵,隻有人,便隻是在將劉協當做一張保命牌而已。
可他想了想又變了臉色,“不對,他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如果他將天子送去鄴城,袁紹等人必然將他當做恩人。”
因為這樣一來,這世上便再沒有兩位天子,而隻有劉辯這一位漢靈帝的後裔!
袁紹怎麽都要給李傕一筆足夠安度餘生的報酬。
在眾人的麵麵相覷中,又聽王允說道:“其實還有別的可能,若是他將陛下送到荊州或者益州的境內,也同樣有操作的餘地。這兩位一個割據益州,一個雄踞荊襄,且都為漢室宗親,如若先行積攢實力,再以陛下之名號令州郡,同樣可以從中獲益。”
換句話說,他們這一通分析下來,根本沒排除掉李傕走某個方向的可能選項。
“還是再找找吧……”
“夠了!”王允話未說完,已聽到了喬琰厲聲的打斷。
“我累了。”
她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砸在了因為她那“夠了”二字而安靜下來的大殿內。
這也是一句讓誰都沒有想到的話。
但在眾人朝著她看去的時候才恍惚意識到,她今年也才十八歲。
可從漢靈帝病故的前一年開始,她便已在巡獵塞上,北擊鮮卑。
自光熹元年的董卓亂政,到如今的光熹三年八月,她先討涼州後進關中,從未有過一刻的停歇。
她也並不隻是在征戰,也在安定兩州的民生。
所以她說的這一句累,要比任何人說這句話都要有說服力。
偏偏她處在的,甚至是個對大多數人來說連舉孝廉都還不到的年紀。
即便說什麽有這樣的高位也合該承擔這樣的責任,但對比一番其他州牧的舉動,還真沒人能因為她說累而責備於她。
“並州涼州和關中的百姓也累了。”她又說道。
“就算各位並未見到涼並二州的情況,總應該看到長安是何種情況了吧。”
長安城中人心惶惶的情況,即便是在董卓已經伏誅的數日後,也並未徹底終結。
而事實上,這原本是秋收收成剛剛到手的時候,他們合該舉家歡慶才對的。
但他們沒有,也不能。
喬琰驟然抬高了音調,“若是知道李傕將陛下送去了袁紹那裏又如何?現在就發兵冀州嗎?若是知道陛下在荊州就發兵荊州,在益州就發兵益州?時局瞬息萬變,陛下本人也生死不定,連去向都未知,那要做什麽!拿這些庶民的生命開玩笑嗎?”
這字字句句說來,即便她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年輕,卻聽來有一份沉痛異常的拷問之感。
“當然,我沒有冒犯各位的意思。”她垂眸間聲音也轉輕了幾分,“我隻是覺得做這種無用之功,在此時反而被動罷了。”
盧植問道:“我想燁舒這話應當不是想要尊奉鄴城那位吧?”
別人說什麽無用之功或許是這個意思,喬琰卻必然不是。
若她真有這種想法,早年間便不會寧可冒著攻打涼州的麻煩,也不肯接下鄴城那頭給出的驃騎將軍位置。
而鄴城的那位天子也已經用自己在這兩年之中的表現證明了,他好像並不是一個適合於繼任天子位置的人。
與其說他是大漢的天子,倒不如說他是袁紹執掌青冀二州的傀儡。
“當然不是。”喬琰搖了搖頭,語氣堅決地回道:“我想……擁立劉幽州為天子。”
劉幽州,劉虞!
她要擁立劉虞為天子?
這句話可當真是一個砸入水中的巨石,將眾人又給驚得不輕。
意識到她這話中的意思,黃琬連忙問道:“你若行擁立之事,與那袁公路有何區別?”
當年喬琰在朝堂痛斥試圖擁立劉辯的袁術,說的便是他輕言廢立,實為妄為之舉,與董卓無異。
今日她怎麽還能做出這種選擇?
這豈不是自甘與袁術同道。
然而他聽到的是喬琰斬釘截鐵的回答:“你錯了,我跟他們當然不同!”
喬琰抬眸朝著眾人看來,在這張少年意氣十足的臉上,已越發有了一份崢嶸鋒利之態。
她朗聲說道:“當年我說他不敢進攻董卓,是丟了大漢錚錚鐵骨,可如今董卓已除,禍亂朝綱者必定自取滅亡,已有例證。便是有千裏阻隔,我大漢也內有忠良之士為策應,外有不畏險途之將步步推進,隻求一個除賊儘忠,絕非軟骨頭,此為其一。”
“當年盧公說他另立天子,是置先帝子嗣安危於不顧,可今日不論我們是否做出這個選擇,陛下安危都已難測,不如先保大漢民生和順,此為其二。”
“當年袁紹袁術立少年天子,是為主少國疑,可劉伯安執掌幽州期間選賢舉能,平定糧價,實為有目共睹之舉,乃是有能者居天子位,此為其三。”
“當年弘農王並非先帝所屬意的繼承人,甚至誅殺外戚以斷其繼位之念,可劉幽州為東海恭王之後,先帝托孤重臣,若論正統,他僅次於失蹤的陛下,此為其四。”
“諸位,這四點不可否認吧?”
喬琰這洋洋灑灑的一通話砸下來,甚至要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早有了這種想法。
但她素來思辨超群,自昔年鼎中觀的州牧封建論便可見一斑,便是臨時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也實不足為奇。
何況,正如她所說,劉虞有先帝這頭的委任以及其出身兩方麵賦予的正統性,有與主少國疑的情況大不相同的年紀,倘若喬琰真要從中牟利,絕不應該選他。
這也確實和當年的袁氏兄弟奉迎弘農王入鄴城尊帝,不是一個情況。
荀爽緩緩開口問道:“劉幽州會同意這個建議嗎?”
喬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得先把消息送到幽州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