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1 / 2)







這個老太太很老很瘦小,小小的滿是皺紋的臉就像風乾的胡桃殼,很少的白頭發整齊地梳成齊耳,衣著潔淨,背微微駝著,卻仍然能給人一種努力挺直的感覺。

子真看到她的時候,老太太是垂著眼皮的,過一會兒,才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子真,輕聲說:“你就是慧行的外孫女?”

因為太老,子真無法分辨老太太的表情,她蹲在老人麵前,有些百感交集地看著她,輕聲答:“是的,您叫我子真就好。”

也許是因為反應遲鈍,老太太的身子僵了片刻,布滿粗筋大絡的手伸出來放到子真手上,顫抖著,仔細地看著她,看了又看,說:“她,她這麽年輕……”

子真心中難過,外婆是比音希奶奶年輕吧,子真記得清楚,外婆今年七十八歲,她連八十大壽也沒過到。她隻得安慰老人:“外婆的生活一直過得很好。”

老太太點點頭,繼續看著子真,似乎貪戀著什麽,緊緊盯著她,問:“你說你叫什麽?”

子真說:“我叫子真。”

衛江峰在一旁說:“媽,我們和子真一起吃飯吧。”

老太太嗯了一聲,仍然抓住子真的手,看著她:“子真,你多陪奶奶說說話好不?”

子真笑了:“那當然,奶奶,我這次來,就專為來看你的。”

音希先扶奶奶坐到飯桌前,盛好飯,然後給子真倒了飲料,坐在她身邊。子真很容易就看出音希和奶奶感情很好。

音希媽媽問子真:“你喜歡吃什麽菜,我明天做,今天就瞎做了幾樣,將就著吃。”子真看著滿桌的菜,怪不好意思:“我不挑嘴,阿姨做的菜肯定都好吃。”為了證明,夾了一口便吃,並沒失望,果然好味。

音希帶著小小得意笑:“媽媽做菜很好吃的。”

音希媽媽慎怪地看了女兒一眼,衛江峰喝著酒,客氣地招呼子真吃菜。

子真看一眼衛江峰喝的酒,說:“我爸也愛喝五加皮。以前他還自己用鳴鍾紅五加皮再加些中草藥浸製過,特別醇香。”衛江峰停住筷子,頗感興趣地看著她說:“鳴鍾紅五加皮?很難得的,你爸很有雅興啊。”

子真笑:“我爸興致特別好,常會弄些好玩有趣的事物。以前還特意養了兩箱蜂自己取蜂蜜吃呢。”

音希媽媽啊了一聲,笑:“不會弄得蜜蜂滿屋飛麽?”

子真說:“那可不,他剛開始不會養,結果真有好多蜜蜂飛到屋子裏,嚇得我躲在廁所裏不敢出來,我媽被蟄了好幾口,用毛巾包了頭拿著蒼蠅拍到處打,叫:老顏,你跟你家蜂女皇說一聲,本平民正宮決定爆發法國大革命,今天要血洗皇室子孫。”她學媽媽的口吻學得十足。

音希媽媽首先沒忍住,低下頭,一口飯噴回飯碗,咳個不停,衛江峰好容易咽下酒,也嗆了幾聲,一邊伸手拍音希媽媽的背,音希則捂著嘴笑。

老太太慢慢開口:“你媽媽,很有趣啊。”

子真攤攤手,笑著對老太太說:“我媽媽是那種,嗯,我十二歲的時候去大姨家住了兩天,回家要求把棕墊床換成席夢思,我媽問我為什麽,我說大姨家的席夢思軟睡著舒服。她也沒說啥,然後我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媽斯條慢理從被褥下取出一顆黃豆,很誠懇很遺憾地對我說:顏子真,你知道,我多希望家裏有個豌豆公主啊。”

衛氏夫婦莞爾,老太太似乎聽得入神,子真溫和地望著她,她低下頭輕聲說:“莊慧行,不是這樣的。你原來姓顏啊?”

子真點頭:“我叫顏子真,顏色的顏。”

老太太有點出神,說:“這個姓,很好聽。你爸爸媽媽,叫什麽名字?”

子真答:“我媽叫卓嘉自,我爸叫顏海生。”

老太太似乎嗆到了什麽,猛然咳嗽起來,音希和媽媽急忙快步跑過去拍背倒水,音希著急:“奶奶別急奶奶別急。”子真也站起來,衛江峰百忙中招呼子真:你坐。等到老太太歇下來,音希拿了熱毛巾替她擦掉咳出來的淚水,老太太抓住音希的手,輕輕拍了拍,擔心道:“沒事,嚇著子真了吧?”

說實話子真的確是有點嚇著了。剛才音希告訴子真,奶奶已經九十歲了,九十歲!子真隻見過七十八歲的外婆優雅幽默的樣子,八十歲的奶奶豪爽健步的樣子,這樣的老人這樣的咳著,仿佛一口氣就將轉不過來,令子真有點心驚。還有,就是淒涼。

☆、第6章六

子真在梅州呆了三天,前兩天一直在家陪著老太太聊天,因為子真的自在隨和,兩個女孩子倒很快便親近起來,音希偶爾有小小的調皮和撒嬌,子真便嘲笑她:“你記不記得剛認識那會兒,你冷淡得跟個雪人似的。”

音希依偎著奶奶,理直氣壯地說:“你都說是剛認識了。”子真說:“不是所有剛認識的都這樣啊。”音希說:“我乾嗎跟所有人都一樣?”想一想,狡黠地說:“我要是跟所有你說的人一樣,你就沒這麽喜歡我了。”

子真大笑:“你臭美呢,我哪裏有特別喜歡你。”音希側頭看她,隻是笑,然後說:“你有。”

老太太在一旁看著,幫音希:“我也覺得你有。”音希勝利地看著子真。

子真隻好投降:“我一直想要個妹妹而已。”老太太問:“你跟音希一樣,是獨生女?”

子真笑著說:“是啊,我小時候不知鬨了多少次要有弟弟妹妹,我媽媽說再鬨我就真生一個,讓她睡你的床,給你床底下拾掇拾掇你睡那去跟老鼠蟑螂作伴。”

音希笑:“顏姐姐你媽媽真有趣。”

老太太唔了一聲,說:“我聽說慧行有四個孩子,你媽媽排行第幾?”

子真說:“第三。大姨是最大的,然後是大舅、我媽、小舅,我有五個表兄弟姐妹,過年時我外婆家熱鬨得一塌糊塗。”想到又要過年了,可是外婆……,她停了一下。

老太太低聲歎氣:“她真是好福氣,兒孫滿堂。”

音希輕輕搖著老太太的手臂:“可是奶奶,你有我啊,有我爸媽啊。”自自然然的、小小的愛嬌。子真微笑。

之後,老太太專心地聽子真說外婆的事,聽著聽著,有時候會出神地望著窗外,有時候她會抹一把淚,然後笑著回頭說:“啊,我走神了,你剛才說什麽?”

子真的眼裏,外婆聰明、堅強、幽默、達觀……,有說不儘的好,的確,外婆對她非常的好。她上大學時,父母讓她和同學坐火車回家,她雖然也覺得和同學一起比較好,但那種擁擠也真是受不了,於是外婆會派車子開幾百裏路去她學校接她,順路還送她同路的同學回家。不過隻送了一次。

子真是那種明知道會被責備也不會因貪圖便利而欺瞞家人的孩子,她一回家便同爸媽講是外婆派車來接的。媽媽沒生氣,但也不置一詞,爸爸則私下批評了她,不是批評她接受外婆的幫助,而是認為不該享受不屬於自己的奢華,雖然子真的同學們有的是坐家裏私車乃至公車往返的。子真知道爸爸是對的,便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錯了。

雖然,她是多麽希望能坐外婆的專車接送啊。她理直氣壯地認為,貪圖安逸是人的本性和本能。但也同意最好是靠自己的能力。

衛江峰是個比較嚴肅沉默的人,大概是因為身為衛家獨子,自小就必須堅強獨立地處理一應事情,所以自然有一種一家之主嚴厲果斷的氣質。至於沉默,子真覺得這可能是遺傳,音希和衛江峰一樣不愛說話。

音希十分尊敬父親,就算有小小的執拗,十分良好的家教和禮貌也讓她從不頂嘴,這是音希媽媽閒聊時跟子真提及的。奇怪的是,子真和衛江峰卻相當合得來,他們討論的話題有酒、氣功、曆史、社會等等,晚上看電視新聞時交流起來也頭頭是道。這讓音希相當佩服,子真卻笑:“傻瓜,這就是自己女兒和別人女兒的區別。”

晚上他們在看照片。子真看音希小時候的照片,長頭發花裙子,擺著各種甫士,十分可愛,到了漸漸長大,便不大肯擺甫士,頭發也剪短了,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子真笑,音希裝作沒看見,隻告訴她這是在動物園的,這是在海邊的。

子真從一大堆相集中不經意地拿到一本極簡陋的老式相冊,一打開就呆了一呆。

首頁是一張合影,照片很舊了,泛著黃,有細微折痕,但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的兩個女子,梳著三四十年代的發型,穿著斜襟旗袍,一個圓圓小臉,一個容長小臉,親昵地靠在一起,那個容長臉的,神色間略微淡淡,麵目宛然同音希一模一樣!雖隔著朦朦泛黃相紙,仍然有那湛若澄水的氣韻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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