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昏暗,放眼看去,整個世界都仿佛變成了灰白色,但又沒有到亮燈的時間,所以,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乾燥和乏味,即便眼前就是大海,海裡魚類萬千,可還是會感到乾燥和乏味,繼而失去了說話的欲望,但幻想卻一刻都沒有停止。
我把自己幻想成了海裡的一條魚,一條會發光的魚,我本意是想照亮眼前的黑暗,可是也成了捕食者最容易捕食的對象,隻感覺四麵八方湧來了無數條饑餓的鯊魚,貪婪、嗜血……我因此而恐懼,想熄滅身上的光亮,卻發現這是生來就有的,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些鯊魚瘋狂的向我撲了過來……
我離開了水裡,又把自己幻想成一隻想要逃離苦痛的飛鳥,我飛過的地方儘是殺戮、紛爭、不公平、死亡的威脅,無休止的矛盾……終於,我在快要力竭的時候,找到了一塊清淨之地,就在我想要落下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我沒有腳了,我的腳留在了那片肮臟的土地上,我隻能在這片清淨地的上空不斷地盤旋著,最後徹底力竭,重重摔在了地上,吐血不止……
索性,我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戰爭機器,是一輛坦克,沒有情感,沒有立場,隻有毀滅,我瘋狂地往有生機的地方發射著炮彈,終於,我看見了火光,嗅到了從彆人身上傳來的血腥味,來不及思考這是什麼感覺,一發炮彈便閃著亮光向我飛來……毀滅,最後隻剩下七零八落的零件,和彌散的機油味,一切歸於平靜,沒過多久,又響起了無數爆裂的聲音,火光衝天!
沒有火光衝天,是對岸的黃島亮起了工業的燈火,原本灰白色的世界也終於因為這些燈火而有了一些其他的色彩,我看了看時間,剛好五點半。
我和鹿溪似乎已經沉默了很久很久,就連之前活蹦亂跳的喜樂也已經陷入到了深度的睡眠中,鹿溪將它抱在了懷裡,它都沒有察覺。
我終於開口對鹿溪說道:“你知道嗎?其實在我決定出來流浪的時候,我並沒有想過要走遍全國,我最初的想法,隻是找一個安靜的小鎮,開一個小餐館,每天給彆人做早餐;下午,我就去釣魚,而我落腳的這個小鎮,一定是一個非常漂亮寧靜的小鎮,就像是一張被展開的畫卷,我在釣魚的同時,也會和它融為一體……我堅信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個小鎮,所以,我就一路從天津開到了貴州……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貴州,貴州竟然真的有這樣的地方,那裡有很多的山,但卻互相不連接,河流、小溪,就從這些山與山的縫隙間穿流而過,而且那裡的天特彆藍,特彆特彆藍,雲層就像棉花糖一樣浮在天上,風很輕……這就是我第一次到那個小鎮後的觀感,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我因此陷入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興奮狀態中,當即決定留在那裡……我在鎮上找了一個包子鋪,每天跟著老板學做包子,為的就是能夠往自己設想的生活靠近些……包子店還有一個夥計,智力有點問題,鎮上的人都叫他憨包……他是個特彆愛笑的人,見誰都笑,對當時的我來說,這種什麼都不計較的笑容,是一種治愈,所以時間久了,我竟然和這個憨包成了朋友,而且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憨包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鎮子,所以他很喜歡聽我講外麵的故事,他不相信大海會比他們鎮子外麵的水庫更大,也不相信上海有幾十萬一個平方的豪宅,他還不相信有夜總會這種地方,隻要花錢就能找個女人陪自己過夜……他的眼裡隻有這個鎮子;彆看他心智不全,但他也有自己喜歡的人,他喜歡的這個女人是個寡婦,有個六歲半的兒子,鎮子上的人都叫她三娘……寡婦一個人生活不容易,總是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憨包隻要一有空,就會去幫她,什麼忙都幫,幫她接孩子,幫她鋸樹,幫她收莊稼,幫她做飯砍柴挑水……時間久了,寡婦也對憨包產生了感激之情,所以有那麼一天,寡婦就在布匹店裡買了一匹布,親手做了一件衣服送給了憨包……憨包穿上寡婦送給他的衣服,高興的滿鎮子跑,逢人就說這是三娘送給他的衣服……後來,滿鎮子都在傳,傳寡婦和憨包有私情……在那樣一個封閉保守的小鎮,又是一個寡婦,這樣的流言是根本沒有辦法去承受的,所有人都在議論寡婦和憨包,好像變成了茶餘飯後的唯一話題……終於有一天,寡婦跳了河,就是那條我和憨包經常釣魚的河,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被水泡爛了……看著寡婦的屍體,我第一次看見憨包掉了眼淚……從那以後,憨包就再也沒有笑過……我們見的最後一麵,是在寡婦的墳墓前,他帶著寡婦六歲半的孩子,說要離開這個鎮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他牽著孩子的手,一步步往大山外走去,我就看著他一點點在我的視線裡消失,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過頭……也就是在憨包走後的那天晚上,我也離開了那個鎮子……”
鹿溪看著我,懷裡的喜樂依舊安靜。
“憨包走的時候,我給他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他,買了手機之後,一定要記得打我的電話……但是四年過去了,我一直都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說到這裡,我已經眼眶泛紅,而鹿溪也終於在這個時候放下了懷裡的喜樂,繼而伸手抱住了我,也就是在她抱住我的那個瞬間,我憋在心裡的情緒,徹底擊潰了我,我痛哭著說道:“這個世界不好,誰都不好……憨包兒不好,三娘不好,欒雨不好,我也不好……我太痛苦……太痛苦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把這種痛苦說出來……你會相信嗎?你是一個明星,生活在這個世界最浮華的地方,你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那樣一個鎮子,鎮子裡有憨包和三娘嗎?”
鹿溪沒有言語,她一直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將我越抱越緊,直到我不再哭泣,不再因為哭泣而顫抖……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將這一段已經被塵封的記憶又撕扯了出來……
這短短二十多年,生離和死彆我竟然都經曆過了,而且不止一次,可我並沒有因此而變得強大起來,我依然害怕離彆,害怕有新人從我的生命中徹底離去,就像欒雨,就像再也沒了消息的憨包,還有我的父母,我的那條叫馬仔的狗……
當我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時候,我試圖離開鹿溪的擁抱,才發現她也已經淚流滿麵……
我無法得知,她為什麼會淚流滿麵,總之,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一起抱頭痛哭過的女人,而關於憨包和三娘的這段往事,我也隻說給她一個人聽了,甚至是後來在路上遇見的欒雨,我都沒有說過,因為很多時候,我並不想回憶這段往事,我的小鎮情結,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徹底終結的。
我的人生似乎從來都沒有自主過,即便我心裡有計劃,也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而不得不改變,我痛恨這種不能自主的生活,可是又無力去改變。
至今,我都不知道出來流浪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如果我不流浪,就沒有和欒雨的這段孽緣,當然也不會認識鹿溪和喬嬌,還有左小薇和任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這一路走下來,真的是看遍了人生百態,也看遍了人性的醜陋,憨包隻是想要一個女人,想要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他何罪之有?
時至今日,我仍有一些自責,如果當初,我能教會他不動聲色,也許他就不會穿著那件衣服到處去炫耀,可他是個傻子,他沒有這樣的心機,他隻是本能的想和彆人分享他心裡的喜悅……
在他走的那一刻,或許他真的懂了,可也太遲了,對於他來說,小鎮就是他一生的傷痛,所有關於小鎮的記憶,他都想丟掉,其中也包括我,所以,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能夠等到他的電話。
這一刻,我又將鹿溪抱緊了一些,仿佛在這兵荒馬亂的世界,她就是我唯一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