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者的傳言(1 / 2)

吸血鬼獵人D 菊地秀行 5420 字 21小時前






葳玲覺悟到了自己的命運。

投宿古董店老板所說的旅店乃是致命的錯誤。

若是在平時,她會特意避開那種落腳處。

但實在是太過疲憊了,把珠子托付予人後的安心感也有關係。

要了間最便宜的房間後她立即入浴,之後站在鏡子前。從小到大都未曾被人說過長得漂亮,連自己都認為長相和身材平凡普通。亦鮮少梳妝打扮。因為北地海濱的生活不允許如此做。

她試著觸摸臉頰——好粗糙。海上吹來的風——寒冷且夾帶鹽粒,那會如細碎玻璃片般嵌入肌膚,即使擦了又擦,隻要風不止息,冰冷碎粒便會不住侵襲,讓人不知不覺忘記要擦掉它。

葳玲張開雙手。

用左手手指摸了摸右掌——好硬,觸感就像全部由繭組成一樣,而觸摸手掌的指腹也堅固硬實。

她在三歲時開始撿拾海貝,一碰到有若銼刀的貝殼便閃過一陣劇痛,幼兒的肌膚被輕而易舉地割裂。當她哭出來後,母親抓住她的手浸在海水中,說:“我和姐姐都是這樣治好的。”

不久,海貝換成魚類,甲殼改成了仿若小刀的鱗片,血一樣地噴出,葳玲則毫不躊躇將手浸入海水。

然後,經過了十年。

就在今天早上,葳玲今天頭一次對被陽光曬黑的粗糙肌膚及雙手感到羞愧。

因為那名年輕人。在葉縫遺光拉曳出束束白光的森林中,與腥風血雨共舞的黑衣年輕人。

美麗得令人寒毛直立、戰栗,而又憂傷的容貌,在她上心中飄搖蕩晃。

他說他叫d。

葳玲走近床鋪,拉出藏在床下的背包,打開了皮蓋檢視衣服。僅有替換的內衣跟上衣而已。雖然乾淨卻打著補丁,儘管結實但已經褪色。

穿起最新的上衣,套上長褲後,她站在鏡子麵前。

為什麽沒有帶裙子來呢?要是有的話就能遮住發胖的腳的說。有白花的花紋看起來也會比較漂亮的說。

是想要讓誰看呢?

那在生死瞬間依然莊嚴炫目的美貌以及冷酷無情的劍技。

d葳玲再度撫摸臉頰。

此時房門的方向發出了聲響。

當她轉過身瞥見人影的瞬間,灼熱團塊擊中心窩,意識消失到了黑暗中。

恢複意識時已身在這裏。

這裏似乎是地下室,是個四麵石牆的房間。

天花板上點著電子燈。

周圍的光景無視於她的意願鮮明映入眼簾。恐怖令她所有的毛都熟了起來。

葳玲的四肢被用鐵鏈鎖於石壁上。

石壁上到處都吊著命運相同的人。

那是包著襤褸破衣的骸骨。有幾具倒臥在鎖鏈下麵。

葳玲放聲慘叫。尖叫了無數次。

每當一掙紮,枷鎖即咬人手腕與腳踝,毫不留情地撕裂皮肉。

她連某處響起了開門聲都沒注意到。

人影不知何時站到了葳玲麵前。

共有三個人。左右邊的兩人一望可知是護衛,不過正中間的雇主卻十分古怪。

因為他的軀體可能超過三百公斤以上,並且正被鋼籠包圍著。

穿著三件一套的特大號服裝的身體宛如生有手腳的蛞蝓,躺臥在浮於地麵一公尺高處的籠子底部。

他沒有脖子,頭發三七側分少得可憐的頭部,以及宛若被擠壓變形的臉孔直接嵌於胴體上,肥厚的嘴唇中銜接著上的東西應當上雪茄。

雙眼細狹如絲,鼻子嘴巴向左右擴長到不能再大,就像是人類被給了一張癩蛤蟆的臉,可謂妖異畸形的極致。

葳玲好不容易才發覺,包圍他的籠子——那是縱橫交錯的鐵環,目的並非是要囚禁而是穩定身形。

所有的鐵環皆附有關節,它們微妙地歪曲、傾斜,支持三百公斤的體重。此外,與地麵的相接的部分似乎還具有步行器的功能。

穿著衣服的肉塊說了:

“還是初次見麵呢——小姐。”

聲音黏糊,又尖銳得令人想捂起耳朵。

“我是基裏漢,被大家推薦為這個城市的主事者。因為有事想稍微問問你,所以才請你過來。”

“讓我離開這。在那之前請先把鎖鏈解開。”

“唉呀呀。回答我的話之後馬上會那樣做的。如果說為什麽要讓像小姐這樣惹人憐愛的女孩遭到這種待遇的話,那是因為這樣做你才會馬上誠實回答我的緣故。”

“你想問什麽?”

“首先——是你拿到古董店的那顆珠子,是在哪兒、又是怎麽得到的?!”

葳玲雙眼睜大,遭到比對自身命運的絕望更加深沉的絕望刺穿,少女全身一軟掛到了鎖鏈上。

“連那間店的老板也……”

“唉呀呀。他可是我罩著的人喲。每年總會有一、二個家夥會拿來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值錢貨。我們的做法是老板會通知我,而我用適當的價格加以收購。”

“還給我、清還給我。”

“那個現在也不在我這兒哪——因為已經被偷走了。”

基裏漢抬起異常肥短的手搔搔頭,圓圓肉肉的形狀像孩童的手,大小卻是成人的三倍。

隨著他的動作,支撐手臂的鐵環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音。因為關節部增幅了微弱的力道,讓身體往特定方向移動。要沒有這奇妙的支撐裝置,恐怕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不僅如此,如果把如小山般的肉團和脂肪塊交由重力支配的話,他顯然定會落得所有內臟被壓爛、淒慘悶死的下場。

“到底——是誰乾的?”

麵對葳玲迫切的表情,基裏漢“嘿、嘿”地笑了。這聲音連護衛都不禁露出了難受的神色。

“放心吧。因為已經知道偷走它的家夥的下落了。我的手下會去拿回來的。應該馬上就會和小偷一起帶回來了。小姐呢、則必須趁這段時間告訴我各種事。”

“那顆珠子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情的女孩為什麽會拿著那樣的東西?”

葳玲一咬嘴唇,鮮烈的拒絕意誌充盈於婀娜麵容上。

基裏漢簡短說了:

“貴族。”

葳玲神色一動,隨即恢複原狀,但已遲了一步。

“看吧、果然知道嘛。唉呀呀,這下子就變得有趣了。”

人形蛞蝓吃力似的動了雙手,在胸前一擊掌,夾雜關節的齒輪咬合聲,仿佛拍打軟體動物的聲響晃蕩空氣。

“不管問我什麽都沒有用的。因為沒有東西好告訴你。”

他一麵用十分好色的眼光注視著背過臉去的葳玲一麵說:

“唉呀呀,沒關係沒關係。因為當然是你告訴我才更能增加樂趣。”

葳玲睜開雙眼。由於從怪異男子的話語中,感受到令人打從體內深處顫抖起來的殘忍酷虐之故。

“你想做什麽?”

恐懼感擠出了這句話。

“那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的下場嗎?”

基裏漢把手中的雪茄朝前伸出。

發出匡鏘匡鏘的聲響後腳步開始移動,在離葳玲不到一公尺處的地上停下。

“哈、看著。”

基裏漢用手指一彈雪茄。

“啊啊!”葳玲發出有如發笑的聲音。

那並非雪茄。

紫黑色小棒彎扭、脫落於地,變成了比原來更長的生物,並不住逼近她腳邊。

它全身上下起伏猶如尺螻,前端伸出相對於頭部尺寸來說明顯得異樣碩大的兩隻單眼以及棘狀口部。

“這家夥是綽號‘語部’1的魔蟲喔。隻要一被它螫到就會

染上告白癖。”

基裏漢伸出舌頭舔舐嘴唇。

“住手、住手啊!”

葳玲掙紮扭動身體,無數汗水流過臉龐、喉嚨、背後。其中一滴自用力搖著的臉龐飛落到它的頭部上,怪蟲像是吃了一驚蜷縮身軀,但不到一眨眼又繼續前進。

抵達腳邊。‘攀爬至鞋上。葳玲雖想踢掉它,卻隻是讓足枷留下了更深的傷口。

“住手!”

它沿著腳踝碰到了長褲末端。

“不要!”

往上走,爬過衣服。

“不要、不要、不要?!”

來到了上衣。在繼續往上。淺黑色眼睛上浮映出少女的麵容。同時尖銳的口部喀嚓喀嚓作響。

“不要啊!”

葳玲發狂似的搖著頭,它一麵喜悅得渾身抖動,一麵朝豐滿的乳房——於乾淨上衣領口處依稀可見的白皙隆起鑽了進去。

☆☆☆

鏽啞聲傳來,位於某處的門打開來。

無聲出現葳玲前麵的,是個頭戴寬簷帽身穿破舊鬥篷的怪老人——正是庫羅洛古教授。他眺望雙膝跪地、被用殘虐的雙手高舉姿勢吊在鎖鏈上的少女,說了:

“真殘忍。”

語氣冰冷無情。

“因為哪些家夥得意洋洋地談著的女孩的樣子和你一模一樣,心想難不成會是你,過來一看果然沒錯。……被“語部”螫到了是嗎。不過、噢噢、好像還有氣。讓你走得稍微舒服一點好了。”

他的右手消失在鬥篷的內側,伸出來時已握有一枝羽毛筆。

雖是尋常的羽毛筆,筆尖卻十分鋒銳。

那是十年僅啼鳴一次,一次隻叫三聲,聽聞其叫聲定有不幸的妖鳥梅賽雅的羽毛。

或許是意識到教授的存在,葳玲癱軟的身軀出現了生命跡象。

她抬起臉道:

“……請……幫我……”

同時,從她胸口有狀似黑色彈簧的物體猛然往教授頸部射去。

羽毛筆“啪”地刺中它。

蟲子儘管在空中被刺穿,還是扭蠕了身體,但旋即靜止不動。

將它甩向畔,緊接著將其踏爛後,教授把左手按到葳玲頸部上。

可能是由於蟲帶有的毒素,少女的臉腫脹得慘不忍睹,恐怕連雙親看到她也認不出來。

教授立刻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說:

“這倒罕見,十分執著呢。請說吧,一定會幫你傳到的。”

“……告訴……我姐姐……這件事。……要……取回……珠子。”

“知道了。”

教授深深一點頭。在慈父表情的深處有駭人陰影蠢蠢起伏。

“也會幫你取回來的。我保證喲。嘿嘿、反正也不是什麽難事。”

葳玲的表情驟然消失了。

腫脹了一倍之多的嘴唇,小小聲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

溫柔拂過瞬間斷氣的少女的眼瞼,念誦宛如咒文的言詞後,教授背轉過身去。

——?!

呆立住。

老人茫然凝視著站在眼前的修長身影。

並非望著對方右手中下垂的血劍,而是看著那僅能以秀麗言之的美貌。

“你——是何時來的?”

教授的聲音中有著感歎語氣。

“竟然連我都無法感應到你的氣息。——不對、上麵應該有警衛才對。他們可是壯得連飛龍都能徒手撕碎呢。”

他的視線射向天花板,旋即又落至年輕人的長劍。

“原來是這樣——終究還是打不贏你啊。那麽,你是來做什麽的?是和這女孩有關係的人嗎?話先說在前頭,我隻是見到她最後一麵而已,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喔。”

人影默默走近葳玲的屍體。

止步,伸出左手,將覆蓋少女前額的秀發向後撥去。

或許這就是這名青年的送終方式。

他是d。

d左手握拳伸了過去,在葳玲麵前打開,望見在那掌上的珠子時教授故意大大咳嗽一聲。

在突然伸來的手掌前,d的五指再度握攏。

“唉呀。——雖然你可能沒有聽到,不過這位女孩曾這樣拜托過我:要我為她找出這顆珠子。這可不是假話呦。”

“女孩的姐姐在哪?”

d靜靜詢問。因為他也聽見了少女的遺言。教授故意咳個嗽。

“所以請把它交給老夫吧。”

從容不迫地說完後,他伸出了手。

d打開手掌——

珠子已不在那裏。

“你——把它藏到哪去了?!”

教授愕然失聲。接著用奇妙的鎮靜口吻講道:

“我知道了。姑且不論你是怎麽知道這女孩的事的,就認可你來送珠子的誠意好了。可拜托我拿回珠子的人好像並不是你吧。所以啦,對你而言那珠子是沒有意義的。不如這麽辦吧,你開個價讓我買下,然後我送去她姐姐那裏。我則在那邊得到謝禮,彼此皆大歡喜。如何?”

“她姐姐在哪?”

d又重問一遍。

“你……”

“在你看到生理反應時這女孩早已死去。儘管如此卻還是說出了遺願。聽見的人不隻有你。”

“噢。也就是說,送回珠子的人是你也無妨的意思是嗎?”

緩緩地,d轉了過來。

空氣凝凍。

教授想要後退,不過卻力不從心。光是這年輕人散放的鬼氣,便已將他鎖縛得徹骨生疼。

“我……不曉得。你也應該看到了。”

教授回答道。不容他不答。

“那女孩什麽也沒跟我說。”

“你認識她。”

d的長劍“嗖”地昂起。

“我問最後一次。那女孩的故鄉在哪?”

“你……想殺了我嗎?”

教授的雙眼看來宛如要抵在眉間的劍鋒吸進去一樣。

“對不相乾的我?……要殺我?“

從他額上猛地流落一道鮮血。

教授用嘶啞的聲音說了:

“芙羅瀾斯。”

俄頃——

當他的身體砰然跪地之際,關門聲在他的頭上響起。

教授沒有馬上站起,從鬥篷內側取出了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即使擦了又擦,汗水仍不停湧出。

“……撤回前言。”

他的話聲低蔓於地。

“不是難事?完全不是這樣啊。……隻是,被我見過長相似後……”

教授的手中握著卷起的薄皮。他用顫抖的手將它攤平到地上,以雙膝壓定,接著開始移動右手。手指間夾有羽毛筆。

右手馬上不再發抖,他在薄皮上振筆疾繪——用滴著自己鮮血的羽毛筆。

就和今天——在尚未拂曉的清晨時,他對葳玲所做的奇怪行為相同,不過運筆速度天差地遠的遲緩。

在飄蕩死亡陰影的地下室中,不知流逝過了多少時間。

“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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