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他偶爾也會想,自己這麽做是不是太過衝動。
且不說雲殷和李昭鈺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真的,雲殷從來說的都是想要他,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這個要求他提得直白坦蕩。
他似乎反應過於激烈了。
但他無法抵抗自己內心的本能。
靠近雲殷,他會覺得不舒服。想到那些流言,他會難堪。
自尊、道德、三觀,這些從前他遲鈍的東西因著他的成長前所未有地衝擊著他,讓他無法麵對雲殷和“真相”,這才是他這麽著急跑出來的最主要的原因。
他實在不知道,他麵對雲殷的時候,會說些什麽,會做些什麽。
最冷靜的時候,他甚至會作為旁觀者,責怪雲殷。
他覺得雲殷這樣的做法實在是太不妥當,根本沒有尊重李昭鈺,他覺得,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怎麽會找和他相似的人來自欺欺人。
當然,這種極度的理智隻是短短的一瞬間。
大多數時候,李昭漪隻是覺得難堪,和……難過。
很奇怪。
比起恥辱,他更多的情緒居然是毫無來由的難過。清晨睜開眼的時候想起這件事,他會覺得很傷心,可是究竟為什麽傷心,他又說不上來。
所有的情緒混亂成一鍋粥。
他想不通。
便選擇不去想。
當然,這些話不太方便講給顏珩舟聽,因此,在顏珩舟試探著想要詢問的時候,他岔開了話題。
“可以問嗎。”他道,“為什麽……你要對我那麽好?”
他的話音落下,顏珩舟的神情微頓。
-
李昭漪是真的有些好奇。
他能察覺到顏珩舟對他沒有惡意,也是真心地在照顧他。
但是……
大約是跟在雲殷身邊耳濡目染慣了,凡事,他總想問一個“為什麽”。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這話頗有些懷疑顏珩舟的意思,但顏珩舟卻沒計較,隻是道:“小琅應該知道,當初奪嫡之爭,我離開了宮中。”
李昭漪點頭。這事他知道。
也正是因此,很多人都覺得,顏氏這是放棄了站隊,顏珩舟和太子一黨關係破裂。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麽,顏珩舟笑了笑。
他道:“其實傳言也並非全然是假的。”
“當時。”他道,“我確實和太子殿下還有阿殷他們,起了些矛盾。不過不是因為關係破裂,是當時,我覺得……”
他頓了頓,“殿下不適合當皇帝。”
他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李昭漪怔在了原地。
“覺得很奇怪?”顏珩舟道,“但其實現在我還是那麽想。”
他頓了頓,“太子殿下的心太軟,為人太過赤誠,這當然不是什麽壞的品質,但是為人君者,可以仁善,但不能過分軟弱。他能走到現在,我個人覺得,他的謀臣要占很大一部分的功勞。”
“也正是因此,我覺得,他不合適。”
知人善任,是君主的重要品質。
但是過於依賴謀臣,其實是能力不足的一種表現。在當時的顏珩舟看來,李昭鈺是很好的人,是他的至交,甚至他不否認,李昭鈺或許會成為一個聖主。
隻是,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心無旁騖地追隨對方。
他不願意欺騙自己,也不想辜負對方的信任。經過漫長的、理智與本能的交鋒,他選擇了離開這場角逐。
他早已放棄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哪怕做一個皇商,他也可以心懷天下,為百姓做一些實事。
這些年,顏氏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他以為他會這樣過一輩子,直到他遇見李昭漪。
“陛下。”他終於換回了原來的稱呼,垂了眼眸,“我在您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
為什麽對李昭漪那麽好?
其實顏珩舟也想過這個問題。
不同於李昭漪,他已經過了混沌迷茫的階段。有些事,其實稍稍深入多想一下,就能明白過來。
李昭漪身上有很多特質。
風月相關的,例如純潔漂亮。而除開風月,還有一些——
其實,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東西。
他不懂政事,但同時也不太會有畏難或者害怕的情緒。明明是傀儡皇帝,但即便是麵對雲殷,除了感情上的退讓,他其實沒有太多的畏懼。
李昭漪的周身縈繞著一種冷。
這種冷可以是處理政事的冷靜,也可以是麵對危機的理性。
最難得的是,他有魄力獨立地做出決定。
冷宮的經歷對於李昭漪來說是磨難,但同時,也是際遇。
所有人都沒發現,他們這位年輕的帝王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正快速地成長著,短短一年的時間裏,他已經完成了極大的蛻變,已然有了一代聖主的雛形。
但顏珩舟發現了。
他很坦白,但李昭漪顯然受到了驚嚇。
他看著顏珩舟,就差把那句“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寫在臉上。
顏珩舟心裏有數,也不想和他辯駁。
他言簡意賅:“陛下,有您,是燕朝之福。您要相信您自己。如果您真的是朽木,以藺老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儘心儘力地教您這麽久。”
他這句話一說,李昭漪沉默了。
顏珩舟以為他還是沒反應過來,正打算岔開話題——
左右這都是之前的事了。
但是片刻後,李昭漪突然開了口。
他輕聲說:“謝謝。”
顏珩舟怔了片刻,抬起頭,看到了李昭漪乾淨澄澈的眼睛。
-
“所以。”不等顏珩舟反應過來,李昭漪就接著道,“這跟你幫我出宮的關係是?”
按照顏珩舟的邏輯,應該攔著他出宮才對。
顏珩舟:。
他回過了神,道:“不然留陛下在宮中,被某些蠢貨可勁兒欺負?”
有天賦也不能這麽可勁兒造啊。
“而且,我也隻是一說。”他很坦然地道,“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也從來沒有強迫別人做什麽的愛好。與其說是因為看好陛下才幫忙,不如說是我看陛下順眼,所以順手為之。隻是陛下問,所以我告訴陛下。”
看好李昭漪是真的,幫他忙沒多想也是真的。顏珩舟隨性而為了小半輩子,到現在也沒怎麽變。
膽大包天的話想說就說,膽大包天的事想做就做。他以為他會嚇到李昭漪,但他沒想到,陰差陽錯一般,自這天之後,李昭漪反而對他徹底卸下了心防。
顏珩舟意外之餘,又的確很受用。李昭漪實在太乖,做弟弟也沒人招架得住,隻想給他摘星星摘月亮。
隻是,星星月亮還沒摘下來,一些該來的事,卻提早來了。
李昭漪離宮的第十天,京城的鴿子照常報著平安。
隻是夜色降臨,一行人輕裝先行到達下榻的顏氏分部時,臨進門,顏珩舟突然斂了笑意。
招呼的顏家旁係僵著一張笑臉,顏珩舟當機立斷,直接將李昭漪一把推出了門外。
隻是,已經晚了。
顏珩舟動作的剎那,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長劍逼近脖頸,隻差一線。
顏珩舟在心裏嘆了口氣,放棄了動作,而此時此刻,裏間的人已經踏出了門。
春寒料峭,月色淒清。
李昭漪僵在原地,被人用視線全身上下認真而仔細地掃過一遍,這種大庭廣眾被視線一寸寸掠奪的感覺讓他脊背發寒,也喚起了他某些最隱秘的記憶。
他喉嚨發乾,受不住移開了眼。而眼前人卻絲毫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
不緊不慢地將人掃過一遍之後,男人才將視線定格在李昭漪的臉上。
他驀然笑了一笑,緩緩地開了口。
“陛下。”
“好久不見。”
話音落下,李昭漪的身後無聲無息地站了一排影衛。
李昭漪閉了眼。
他的手指攥緊了掌心,骨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