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
安樂坊,西邊靠運河,一座氣派的七層高樓巍然矗立。
天色昏暗,高樓上下點起了數百個碩大的紅燈籠,照得古棕色的樓體一片敞亮,一丈多長的金字招牌上,‘醉仙居’三個鎏金大字隔著老遠都清晰可見。
樓內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酒香肉香隨風飄出幾裡地。
醉仙居七樓,盧氏族學的謝師宴,正是最熱鬨的時候。
伴隨著清脆的雲板聲,盧氏族學學正盧俊正引吭高歌,一曲溫柔婉轉的《眼兒媚》被他唱得媚柔入骨,真有幾分青樓頭牌花魁姑娘的風韻。
一如之前嘉佑十五、嘉佑十六、嘉佑十七那三年。
族學年底的謝師宴剛到高潮,盧仚就借口不勝酒力,提前退場。
長發簡單在腦後紮了個長馬尾,穿著一件寬寬鬆鬆青布對襟大棉褂子,略顯一點寒酸的盧仚走出了醉仙居,站在門前台階上,抬頭看了看彤雲密布、鵝毛大雪不斷飄落的天空。
果然是你!果然是為了這件破事!盧仚輕聲冷笑:即是如此,今年就,摔斷雙腿罷!三腿齊折,還是太殘忍了些。嘖,我怎麼就這麼心善呢
方才,在謝師宴上,盧仚向學正盧俊敬酒時,刻意提起了白邛的名字。
在那一瞬間,盧俊的眼神一片慌亂。
盧仚就明白,這幾年,在族學裡盧俊對自己的故意刁難、打壓,故意敗壞自己在盧氏宗族中的名聲,甚至讓自己‘不學無術’、‘不求上進’的臭名廣為人知,果然是和白邛,或者說和白家人有關。
既然如此,人家使得出這種陰私手段,盧仚自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雙手揣在袖子裡,輕輕的哼著不正經的小調,盧仚在迎賓小二的殷勤招呼聲中,走下了台階,踏著積雪,向著北麵的天恩侯府方向走去。
頂著大風大雪,盧仚順著大街緩步前行,身軀挺拔如磊落青竹,神態從容如經霜老鬆,絲毫不顯狼狽,倒好像是踏春郊遊一般風輕雲淡。
若是有人湊近了看,就能發現,那大風卷起的寒雪,沒有一片能落在盧仚的身上。
片片大雪,稍稍靠近盧仚的身體,就打著旋兒往一旁滑落,盧仚的大棉褂子乾乾淨淨,不見絲毫的水跡、雪痕。
大街對麵,醉仙居的斜對過,同樣是一座七層高樓。
這樓通體青色,同樣掛著數百盞燈籠,隻是燈籠是曖昧的粉紅色。
高樓的匾額上,同樣有三個鎏金大字‘瓊花閣’。
這是安樂坊排名第一的青樓,在鎬京城內,也名列‘三十六名樓’的前列,平日裡,安樂坊的達官貴人們,多喜歡在這裡飲酒‘賞花’、歡暢一宿。
瓊花閣的頂樓,一間陳設極雅致的雅間中,白邛和一名身著淺紅色長袍,腰間紮著犀角帶,頭戴五梁紗翼冠,腳踏一寸厚白底官靴的中年男子把酒言歡。
雅間湘妃竹製成的百葉簾拉起,透過亮晶晶的水晶窗,外麵大街上的動靜一覽無遺。
麵皮酡紅,微有幾分酒意的白邛端著酒杯,透過窗子,齜牙咧嘴的笑著,目光凶狠的盯著大街上緩步而行的盧仚。
‘吱’的喝了一口老酒,白邛盯著對坐的中年男子笑道:年兄,這件事,就多多有勞了。
中年男子輕輕一擺手,淡然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坦白的說,若他是盧氏嫡係,還真不好動他。涇陽盧氏,何等龐然大物
白邛就笑了:他不過是個破落戶小子!雖然姓盧,但是涇陽盧氏族人有數十萬人哪!
中年男子放下酒杯,淡然道:畢竟是姓盧的。天恩侯,又是個正當寵且不講理的人。
白邛給自己和中年男子滿上了一杯酒,輕笑道:所以,年兄的兩個侄兒,且放心,明年國子監春考,定然是名列甲等,拿下那留院名額的。
中年男子就歎了一口氣,端起了酒杯:總之是為了自家子侄的前途,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一輩子操勞,求個什麼不就是為了那些晚輩麼為霜侄女,可不能讓這等貪婪、猖獗、無才無德的醃臢小子給禍害了。
白邛用力點頭:年兄所言,極妥當!呃,您安排的人呢
盧仚正順著大街不緊不慢的走著,前方一條橫街的路口,一條人影突然衝了出來。可能是路滑,又或許是風雪迷了眼,這人影‘唉喲’一聲,橫著膀子就朝著盧仚胸口撞了上來。
這人剛剛從街口衝出來,盧仚就注意到了他。
人影踉蹌著衝向自己,盧仚就好像紙片糊成的紙人一樣,輕飄飄沒有絲毫重量的,順著一道當麵吹來的寒風,腳不沾地的向後倒退了七八尺遠。
人影沒能撞到盧仚,他腳下打滑,重重的拍在了地上。
一個白色的細麻布包裹從人影手中飛出,‘啪’的一下摔在了盧仚的腳下。
那人在地上掙紮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瘦削,還算清秀,但是雙眼‘咕嚕嚕’亂轉,透著一股子奸猾勁兒的臉蛋來。
救命啊,打死人了!
唉喲,我的寶貝,我祖傳的,市值上千貫的眉州官窯白瓷螭龍鈕梅瓶啊!
那人的聲音極其淒厲,好似被打斷了尾巴的野狼在嘶聲慘嚎。
盧仚瞪大眼睛,無比警醒的盯著那人。
四周行人齊聲大嘩,好些人紛紛轉過身看了過來,朝著這邊指指點點。
快過年了,大街兩側的酒樓、青樓、店鋪、客棧等,點了大量的燈籠。
街邊的一些小販,比如賣餛飩的、賣炸糕的、賣挑麵的、賣各色零碎小玩意的,攤位上也都插著火把,點著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