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 / 2)







心氣兒高的女人最抵不過經年累月的失望,她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暴躁易怒且尖酸刻薄的中年婦女,數落起老公女兒從不分場合,

就比如現在吧,整節車廂的氣氛都尷尬得讓人腳趾摳地,大家不約而同地移開目光,

除了周榮,

「阿姨你別說妹妹,妹妹多好啊,乖巧文靜。」

趙小柔很清楚這隻是周榮出於善意的舉動,有些人就是這樣,自帶溫柔強大的磁場,不動聲色地維護他人脆弱的尊嚴。

「唉……什麽文靜乖巧,就是塊木頭!」

趙小柔的母親對家人苛刻卻對外人寬厚,這男孩年紀不大,但一本正經的樣子頗有幾分較真的意味,

於是她訕笑著打圓場,轉頭就狠狠瞪了女兒一眼,還不解恨,又狠戳一下她的腦門兒。

周榮還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還是作罷。

趙小柔哭了,她早已習慣母親對自己的不滿,但還沒有習慣在喜歡的人麵前丟臉。

不過她很能忍,忍到火車熄燈了才偷偷跑到吸煙區,對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夜景哭了個酣暢淋漓。

可惜她沒痛快多久,哭完一抬眼就看到車窗上倒映著一張人臉,線條乾淨利落,沒有多餘表情,長長的眼睛,單眼皮,說不怒自威有些誇張,但她可以肯定,沒人敢欺負這種長相的人。

「別哭了,給你吃糖。」

嚴肅冷清的男孩一笑就像換了個人,溫柔裏又帶著點戲謔,

「謝謝。」

她低頭接過他遞來的水果糖,繽紛的糖紙還留存著男孩手掌的餘溫,可她沒時間感動,她怨恨自己的醜陋,再溫柔的男孩也不會喜歡醜陋的女孩,她和他在火車到站的那一刻就注定成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可誰能想到十二年後平行線會以這種方式相交呢?

老天爺的惡趣味你永遠想象不到。

趙小柔看一看周榮的臉,他沒變,但也變了,

曾經愛說愛笑的男孩現在大多數時候都麵無表情,隻在有車加塞的時候眉頭緊鎖著狂按喇叭,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很凶也很冷,好像身邊沒她這個人。

男人對不喜歡的女人都沒好臉色,可以理解,沒什麽好怕的。

「不怕你,是怕那種地方,還有那種關係。」

趙小柔苦笑,她一直很難表達自己,但徹底的失望和疲憊反倒讓她緊繃的弦放鬆下來。

「怕還約男人?」

周榮側臉看她一眼,冷冰冰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嘴角上揚,露出一抹譏諷戲謔的笑容,

「又當又立」四個字仿佛下一秒就要脫口而出。

趙小柔別開目光看向窗外,

「嗯,就想體驗一下,是不是真的很爽。」

她想起前夫藏在儲藏室的 iPhone7,

那台老舊卡頓的手機裏隻有一個 APP,幾百條視頻和上千張照片,

她還想起前夫溫馴謙和的外表,超群的學識,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的體貼。

他們的婚姻跨過五個年頭,當初為了和她在一起,他放棄留在美國高校的機會回到上海……可這一切都不妨礙他在他們的婚床上用「母狗」稱呼一個剛成年的小女孩,並記錄他們野蠻交媾的過程。

真的很爽嗎?趙小柔試圖尋找答案,

可今晚她體會到的依舊隻有困惑,

「周榮,真的很爽嗎?和來歷不明的異性,在肮臟的床上做最親愛的事?」

她顫抖的音節飄蕩在空氣中,可他卻像接收不到信號一樣,連表情都沒有變化,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結界,隔絕了近在咫尺的他們。

「算了,當我沒問。」

她呼一口氣,仰起頭把眼淚憋回去,

「我不知道,但我愛人應該知道,那家賓館她經常去,」

周榮忽然開口,聲音波瀾不驚,像在說一個不相關的故事,

「很奇怪對吧?」他笑了一下繼續說:「她潔癖很嚴重的,自行車後座一定要套塑料袋,回家必須洗兩次手,床單被套一個禮拜要換兩到三次,沒事兒就趴在地上看有沒有灰塵,也從來不吃外賣……」

他停頓一下,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

「我們都是醫學博士,可她的優秀程度在我之上,我愛慕她,她就像信仰,支撐我度過最迷茫最黑暗的歲月,所以我想不通她為什麽會下賤到……

我一度以為她很愛他們中的某一個或者某兩個,

但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

車子在紅燈前緩緩停下,車裏開著暖氣,可趙小柔覺得自己連指尖都是冰的,

周榮完全沉浸在回憶裏,似乎早就忘記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其實她根本記不住對方的名字和長相,她挑男人甚至連固定的類型都沒有……

我罵她,還打了她,她竟然還有臉哭著問我為什麽不理解她,她說她太累了,還說她頭頂的光環像緊箍咒一樣折磨了她三十年,

一想到後半輩子要日複一日扮演好醫生,好太太,好女兒,她就恨不得立刻去死……」

紅燈還剩二十秒,周榮笑著揮一揮左手,無名指一圈皮膚發白,那是婚戒殘留的痕跡,

「她太了解我了,我怎麽舍得讓她去死,所以那句歌怎麽唱來著?哦對,有一種愛叫做放手嘛。」

他摩挲著手指,眷戀的神情仿佛戒指還在那裏。

一旁的趙小柔張著嘴說不出話,何止是說不出話,此時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心臟一陣一陣地窒痛,

痛周榮,也痛自己。

「所以抱歉,你的問題我無法解答,」

周榮笑了,意味深長地望著趙小柔的眼睛,

「不過人生在世呢,你總得接受別人把你視若珍寶的東西棄如敝履,也要明白,沒人會心疼一個作踐自己的女人。」

說完他譏誚地看一眼趙小柔手背上殘留的針眼:

「你媽那麽凶,要是今晚的事被她知道了,不得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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