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1 / 2)







母親

“誒這誰呀這是?咋沒看到過呢?”

“你啥眼神兒啊!這不老娟子的兒子麽!”

“哦……老娟子兒子啊,都十幾年沒回來了吧?還以為死外邊兒了呢!”

“哼,十幾年不回來儘孝,和死了有啥區別?”

晚飯後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搬著板凳圍在村口的電線杆子底下乘涼,一把蒲扇一張嘴,路過的狗都得身敗名裂。

她們竊竊私語著目送那個背包的男人緩慢地沿著土坡往上走,昏暗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土坡兩旁都是破舊的木門和柵欄,條件好點兒的人家裝了鐵門,還安了門鈴,家家戶戶門口都臥著一隻或兩隻土狗,用鐵鏈拴著,熱得躺在地上吐舌頭,稍微儘職儘責一點兒的會衝著他狂吠兩聲,看他走過去了就又蔫頭耷腦地趴回地上去了。

他的確太久沒回來了,但依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童年時的家,三年前他剛回來就馬不停蹄地在市區買了房和車,可三年來他一次都沒回過這個家,

他發誓一輩子都不回來的。

可今天怎麽突然回來了呢?他也不知道,都說人無助的時候就會想念母親,他想自己終究是沒能幸免吧。

他家的門還是木門,他料到那老太太是舍不得花錢裝鐵門的,但他沒料到她連門神像都沒換過,門上貼著的秦瓊和尉遲恭兩位大將早已被風吹日曬得麵目全非,比冤死鬼都淒慘。

他輕輕叩了叩門,可轉念一想大門和他家的平房還隔著一個院子,老太太不一定聽得到,於是雙手用力一推,那破木門就吱呀吱呀慘叫著打開了。

沒變,一絲一毫都沒變,這比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令人震驚,

院子左手邊是用木柵欄圍出來的旱廁,蒼蠅嗡嗡嗡地飛,一股股惡臭撲鼻而來,右邊是磚砌的雞舍,裏麵傳來嘰嘰咕咕的雞叫聲,而離他最近的地方是一口小小的井,

其實井裏早沒水了,但他小時候就喜歡趴在井邊往裏看,尋思會不會有水鬼把他拖下去,可又怕又想看,有時候還會對著裏麵喊兩嗓子,聽到回聲就趕緊跑得遠遠的,

井邊圍著一堆碎石頭,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些石頭是派什麽用場的,但他盯著腳下這些尖銳的形狀,一些早已被他遺忘的畫麵如利刃般猛地刺進他的腦海,

那是幾幾年來著,他記不清了,但他記得他當時還很小,因為這口小小的井剛好可以擋住他蜷縮的身體,

那也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村口的路燈亮著,他家的煤油燈也亮著,母親淒慘尖厲的哭聲斷斷續續從房裏傳來,還夾雜著男人不堪入耳的辱罵,

那男人是班裏一個同學的爸爸,他那段時間一直來,一開始是帶著他被戳壞眼睛的兒子來吵,後來就是他一個人來,也不吵,但一進來就拉著母親的手往房裏拖,

每一次周榮都會躲在井邊不敢進去,他不懂男女之事,他就是本能地害怕,因為那個同學的眼睛就是他用井邊的尖石子戳壞的,其實也沒戳到眼珠,隻是在眼角附近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因為那同學罵他是沒爹的野種,罵他母親在上海做雞。

他為什麽會對這一天印象深刻呢?因為他記得那男人這天出來得很晚,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故意朝他身上踢了一腳土,還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笑嘻嘻地跟他說:“臭小子,你媽不錯,生過孩子水還這麽多,唉,誰讓叔叔我心軟呢,反正小強的傷也不重,這事就算翻篇兒了吧!”

一切都是這麽清晰,清晰得像用 DVD 拍下來的一樣,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他一次都沒想起來過呢?為什麽隔了半輩子想忘的還是沒忘掉呢?

人總是記住想記住的,忘記想忘記的,

可大腦比人有良心,該你記住的,一絲一毫都別想忘。

三十七歲的周榮感到巨大的悲涼和無助,他十八歲離家,十九年後歸家,進門的一瞬間想起的不是母親的殘忍,而是他自己的殘忍。

殘忍,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麽形容他,他記得當年他抓住張鈺出軌的證據,把她那些不堪入目的視頻放在家裏的投影屏上滾動播放,叼著煙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看戲,

妻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他,再看看投影屏上自己潮紅的臉和順著嘴角往下淌的口水,

“表情不錯,你挺適合拍片。”

他起身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裏,他當時在想什麽呢?應該是恨吧,但也不全是恨,更多的是快感,沒錯,快感,終於把高高在上的妻子踩在腳下的快感。

張鈺的標簽是優秀,可他也優秀啊!難道就因為她父親在上海做生意賺了點錢,他就活該在她家人麵前卑躬屈膝,在她麵前卑躬屈膝嗎?

“周榮,你真的很殘忍。”

那是上海最冷的時候,張鈺發著抖,光腳踩在地上,她的確背叛了婚姻,但他看到她支離破碎的樣子,竟然一絲一毫的疼惜和憐憫都沒有,他隻覺得厭煩,因為這瘋女人抓爛了自己的臉和身體,他覺得她這樣子很丟人。

他一直想不通張鈺為什麽要墮落,他也懶得去想,他隻是懷疑自己的眼光,

如今想來,張鈺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似乎總是失落的,漂亮的狐貍眼耷拉著,瘦削的肩膀也耷拉著,讓他覺得煩。

她每一次拿著驗孕棒失落地從衛生間裏出來,他都隻是叼著煙回頭看她一眼,“你多吃點蔬菜水果,實在不行吃點葉酸,再不行……那就再說吧。”

“你就不能戒煙嗎?”她很委屈,但並不強硬,

這時候他通常已經對著電腦不看她了,等把手裏的數據輸完才回她一句:“再說吧。”

“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為什麽從來不反省你自己?你就沒錯嗎?”

這是張鈺每次吵架的必用台詞,他覺得很可笑,他一向以理智行事,怎麽會有錯呢?

以理智行事的人就沒錯了嗎?

現在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看到破敗的平房門口站了一個老太太,白發蒼蒼,緊緊抓著門框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在發抖,大口大口地喘息,鼓足勇氣才向前邁了一步,兩步,布鞋底蹭在土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兩條腿顫顫巍巍地往他的方向挪,生怕走得太快會嚇跑這歸鄉的遊魂。

“媽。”

他叫了一聲,老太太站在原地愣了一秒,下一秒踉蹌著衝過來把他死死抱在懷裏,滾燙的熱淚在她溝壑縱橫的皺紋裏流淌,又滴落在他脖子裏,灼燒他陳年的傷疤,燒得他痛徹心扉。

“兒子,我的兒子,你遭了多少罪啊?”她哭得直不起腰,蒼老褶皺的手撫摸著兒子破碎的左臉,

“沒事,沒事的,受了點傷而已。”可他越是說沒事,做母親的就越是難過,他隻好握住母親的手,笑著說:“媽我餓了,有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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