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像得了某種恩典,渾濁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在昏黃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有!有飯!快進來,媽給你做飯吃!”
簡單的茄子燜飯,他小時候經常吃,吃得都想吐,現在吃也還是原來的味道,但他竟覺得這是他有生之年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在上海的十幾年他一直胃口不好,有時候忙起來就隨便塞塊餅乾對付一下,正兒八經吃飯也是吃幾口就飽了,而他大多數時候也沒耐心陪別人吃,把單買了就自顧自走了,
原來他的胃比他更想家。
飯後周榮搶著把碗洗了,而母親還是一分鐘都閒不住的操勞性子,轉個頭的工夫就坐在炕上忙針線活去了,周榮則坐在桌邊幫她剝剩下的豆角,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話想說,卻偏偏生疏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榮啊,你……成家了吧?”
“結過一次婚,離了。”
老太太眼尖,看到兒子手上的戒指,卻猶豫著不敢問,周榮多聰明啊,老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等於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了,
“這是和二婚老婆的戒指。”
二婚老婆,真難聽,但似乎也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詞彙了,其他所有詞彙,再好聽都是粉飾太平。
“哦。”這短短幾句對話,信息量有點大,老太太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隻好先低頭穿針引線,過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
“那,那你有娃了不?”
“好像有,反正她懷了,如果是我的,現在應該兩歲半了。”
這一記絕殺,老太太何止是消化不了啊,她心臟病都要犯了,腦袋瓜子嗡嗡的,隻覺得眼前有好多小星星,
“這……你這,那她現在人呢?我倒要去問問她去!天底下哪有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
老太太捶胸頓足,把針線筐摔得乓乓響,但她顯然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
“不知道,找不到人。”
……空氣突然安靜,老母親跌坐在床上,覺得還是死了比較好。
“媽你別生氣,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她是個好姑娘,其實我們還沒領證,是我一直不肯娶她,我耽誤了她,她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他剝完最後一個豆角,拍拍手轉頭望向母親,
“媽,那麽多年你一個人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吧?”
母親低下頭,出神地望著縫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才憨憨地笑一笑,“苦啥呀,不是還有你奶奶麽?你爸跟野女人跑了,可你奶奶一直對咱們娘倆挺好。”
周榮涼涼地笑一下,抬頭望向窗外,天真黑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我奶奶死的時候我才幾歲啊,那時候你上海家裏兩頭跑,我又是個不省心的,天天跟人打架,害你吃了那麽多苦。”
如果那個孱弱的女人也是一個人帶孩子,這些苦她一個都逃不了,而這都是他的錯。
他心裏一片茫然,抬頭望向房梁,家裏什麽都沒變,隻有那根繩子沒了,他此生所有的夢魘都在於此,可現在看著那黑洞洞的屋頂,他竟心如止水。
母親看到兒子抬頭的動作,心裏一陣劇痛。一根針結結實實刺進了指甲裏,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她應該比這疼一百倍,一千倍才行。
“你咋不省心啊,你小時候可好帶了,見誰都是笑笑的,也不哭不鬨,人家看你你還不好意思呢!你可好了,是媽不好。”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掉在她懷裏的衣服上,她都數不清這是給兒子做的第幾件衣服了,
這麽些年兒子胖了還是瘦了?她不知道,她隻能照著兒子離家那年的尺寸,一件又一件地做,春夏秋冬,做了滿滿一櫃子。
“要是那姑娘找著了,能帶過來給媽看看不?還有那小娃,也帶來給我看看,行不?現在小丫頭啊都不樂意跟婆婆住一塊兒,你放心,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媽就住這兒,哪兒都不去,這兒有你小時候的味道。”
周榮實在是受不了了,別過頭去把臉藏在陰影裏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暢快淋漓,十九年來所有的委屈,心酸和愧疚都隨著淚水奔湧而出,他偽裝的堅強在母親麵前是那樣不堪一擊,碎了一地。
“媽,怎麽辦,我怕是找不到她了。”他嗚咽著把臉埋在手掌裏,卻感到母親溫熱的掌心撫慰著他顫抖的肩膀,
“胡說,咋可能找不到,夫妻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深著呢,隻要緣分沒斷,總有一天會見麵的。”
緣分,周榮此時捂著眼睛,十八年前火車上的一幕幕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她稚氣未脫的小胖臉,他用口袋裏皺皺巴巴的零錢給她買的糖,他下車後跟在她身後想問她關於她的一切,
畫麵一轉,三十歲的她躺在病床上跟他說:“原來你叫周榮。”
後來他碰巧在穆妍家的別墅裏看到她和駱平年爭吵……
他陰差陽錯地在下班前去了一趟急診室,又恰好在急診室門口看到摔斷腿的她,他帶她回家,他們做了一夜……
再後來他跑去她家炫耀自己的豔遇,想報複她不辭而別,想惹她生氣,讓她吃醋,可她平靜的樣子讓他倍感挫敗……
最後她坐在他家門口等他,他帶著她扔了駱平年的骨灰,在沙灘上燒了那幅畫,他們在車裏聽著雨聲瘋狂纏綿……
巧合,他們糾纏的十幾年裏全是巧合,就像母親說的,這是緣分,比他想象中深得多的緣分,他的心中燃起希望,同時也有著壯士般的決絕,
如果緣分沒斷,他就用下半輩子好好接著,
如果緣分斷了,這也是他周榮該得的報應,他沒什麽好抱怨的,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也隻能聽從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