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2 / 2)







而這比石頭還冷硬的男人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麽呢?

激動萬分嗎?沒有。

萬般柔情湧上心頭嗎?也沒有。

他知道他應該有這些感受,但他什麽都感受不到。

他回來三年了,一開始是有目的地到處問,

他記得當年在火車上她說她是二十七中畢業的,他就去問她當年的班主任,可那教了半輩子地理的老教師在櫃子裏摸索了半天才找出一張畢業照,戴著老花鏡趴在那泛黃的照片上看了半天才隱隱約約記起來自己有過這麽一個學生,

“哦,這小丫頭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就……挺乖的,作業也寫得工工整整的,考到上海了嗎不是?小夥子你是她朋友還是男朋友啊?小丫頭也快四十了吧?你們沒結婚吶?”

“唉……你呀,想找到她也蠻難的,這丫頭當年就沒什麽朋友,你別看十幾歲的孩子啊,勢利著呢!當初她家還住鴻運潤園的時候,班裏那幾個小丫頭天天圍著她轉,還傳她是什麽教育局局長的女兒之類的,其實哪兒到哪兒啊,她爸爸呢有些家底倒是不假,可老早被敗光了,後來欠了一屁股賭債,她爸媽就離婚了,搬到……搬到哪兒去了來著?哦!鼓樓巷!唉……你是沒看那幾個小丫頭變臉有多快哦,從此以後理都不理她!”

老教師說到這裏也有些唏噓,抱著茶杯陷在回憶裏出不來,“她那個媽媽啊……唉……也不是省油的燈啊!每次開家長會都濃妝豔抹的,穿得跟那什麽似的,哼,也虧她養得出這麽好的閨女。”

後來他去鼓樓巷,巷口臭水橫流的菜場圍著厚厚的藍色鐵皮牆,進都進不去,隻有蹲在地上抽煙的環衛工人閒來無事,懶洋洋地抬頭跟他搭了幾句:“裏麵幾棟樓早搬空啦!從這兒,到那兒!都得拆!別說人了,野貓都不稀得進來。”

後來這個目的逐漸變得模糊,有時候早上起床的半個小時之內他都記不起這件事,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個習慣:到處看。

他連蹲在道牙子上吃碗牛肉麵都要左顧右盼,有時候一道影子從眼前晃過,又被擁擠的人群擋住,等他走過去的時候才發現認錯了人,

他想象過一百種和她重逢的場景,那一定是千難萬險,有萬人阻擋的場麵吧?

可他今天隻是和往常一樣,在下班後來一樓門診大廳看一看,順著樓梯往下走,都沒走到一樓,隻是在樓梯拐角處他就看到了她,遠遠地坐在走廊儘頭的窗戶邊,穿著薄薄的白色長袖開衫,內搭一件黑色短袖 T 恤,下身還是一襲黑長裙,留著短短的童花頭,用一枚貝殼形狀的發夾把劉海別在頭頂,腳上的低幫板鞋也是白色的,但可能是出來的太匆忙了,鞋跟都沒提起來,就像拖鞋那樣踩著,懷裏抱著一個熟睡的小男孩,傻乎乎地看著窗外發呆。

沒有阻礙,哪兒來的阻礙?從他站的那級台階到她坐的窗邊,這中間連個人都沒有。

那種感覺是什麽呢?就像有個人在你耳邊憋著笑嘲諷你:“喏!她不就在那兒嗎?你上天入地瞎找什麽呢?蠢貨!”

老天爺還真是有幽默感啊,他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驚訝,也沒有以前小心翼翼生怕他發火的窩囊樣子,

那眼神就好像昨天才看到他,今天又看到他了,看了半輩子,連招呼都懶得打,她甚至還續上剛才沒唱完的歌,直到唱完才轉過頭輕輕柔柔地跟他打個招呼,出於禮貌的那種招呼。

他向前一步,身上的陰影褪去,她看到了他臉上猙獰的傷疤,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定定看著他,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和她隔了兩個座位的距離,

“還好嗎?”這次是他先開口,

他望著牆,一直在找的人找到了,然後呢?他很茫然,那天在廢墟裏他絮絮叨叨說了那麽多,又在母親麵前哭得像條狗,可現在人真的在跟前了,他想說的所有話都像被水淹了,被衝跑了,隻剩這句話可說,也隻有這句話合時宜。

“我還好……你呢?你還好嗎?”

抱著孩子的女人盯著他的左臉,小心翼翼地問,聲音裏滿是關切,她看到別人受傷就會感到難過,

而這讓她身邊的男人感到難過。

“你覺得我好不好?”男人還是沒看她,隻咧著嘴笑。

女人沉默了,他不好,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隻是傷疤和皺紋,這都不算什麽,真正讓他“不好”的是他的眼神,再沒有意氣風發和高高在上,沒有那咄咄逼人的鋒利,石頭的棱角被磨平了,石頭一定很痛。

“算了,也沒什麽好不好的,”男人等不到女人的回答,心想自己這悲悲戚戚的樣子還真像怨婦,

他自嘲地笑一下,起身走到女人跟前,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她懷裏的孩子,又把視線移回女人的臉,“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們回家,正好有些話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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