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2 / 2)







一輩子不怎麽大聲講話的女人現在卻發出防空警報般尖銳的爆鳴,並伴隨著顫抖的哭音,還好陳鋒不在北京,否則陳國棟這老東西不得扒他一層皮?

電話那頭一陣可怕的嘈雜,基本上是老媽在單方麵輸出,反反複複就是“沒自己的孩子怎麽行?”震得陳鋒都快耳膜穿孔了,他不得不走進客廳,重新打開免提把手機扔沙發上,拿出魚糧去水族箱那裏把魚喂了,水族箱裏是他新買的銀龍魚魚苗,聽說銀龍魚不好養活,但小寶那天看得眼睛都直了,所以他特地配了過濾器和加熱棒,還鋪了細砂,小石頭和水草,但想了想還是把水草換成了沉木和鐵樹葉,小寶對“尖尖的樹葉”很感興趣,此刻銀龍魚並沒有被電話裏悲悲戚戚的哭聲影響,悠閒地擺擺尾巴,絢麗的鱗片在三色光下泛著珍珠般柔和的光芒。

放養了三十幾年的兒子,學習好壞無所謂,被欺負了自己看著辦,去德國?對不起,自己打工賺學費,回西北?好啊,目光所致皆為華夏,五星閃耀皆為信仰……所以如今這舐犢之情從何而來呢?

“陳鋒!”

“誒,陳國棟同誌您好!”陳鋒把最後一把魚糧撒在水族箱裏,笑著看魚苗一擁而上,

“小王八蛋,你搶人家老婆?”

陳鋒都笑了,“陳國棟同誌,作為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大學生,您這說話水平也太次了吧?”

這老兩口,關注點都好奇怪,一個祖上滿門忠烈為國捐軀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不能允許自己的獨生子沒有後代,一個主張強硬鐵血的擴張型外交政策,但在這方麵卻保守的可怕,

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

“結婚才是老婆,沒結婚算什麽老婆?我搶誰老婆了?再說了,我的事關你什麽事?”

“你!”

來了來了,老東西氣急敗壞了,終於可以開戰了,陳鋒想象著他大手一揮,說一些斷絕父子關係的屁話,可等來的卻是死一般的沉默,

“陳鋒。”

“誒,您說。”

“你三十二歲了,我三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和你媽媽在西藏三年了,你媽媽跟著我吃了很多苦,你是她的寶貝,所以今兒我不收拾你,但有些話我要跟你說清楚,陳鋒,大丈夫頂天立地,敢愛敢恨也得敢作敢當,橫刀奪愛也得給我光明磊落!別讓我知道你乾些不入流的下做事兒!否則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扒了你的皮!就這樣,今年過年別讓我看見你!”

說完他換了一副柔軟得讓人骨頭發酥的語氣跟身邊的女人嘀咕:“放心吧,就他這輕飄飄的德行,人姑娘還不定願不願意跟他呢,從小就是個軟骨頭,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都是你慣的!好啦好啦別哭了,你心臟不好,哭了晚上又要做噩夢了,咱倆好好的就行了,你管他呢!你不是要吃巧克力蛋糕嗎?我都在廚房裏忙活小半天啦,走走走,去嘗嘗去!”

說完啪的一聲就掛了電話。

……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嗯?他這個充話費送的便宜兒子隻是他們 play 的一環嗎?他打了一肚子腹稿,正準備提槍上陣呢,這就沒有然後了?

陳鋒興味索然地倒在沙發裏,心裏酸酸的,怎麽想都覺得這老兩口真是惡心透了,還有那兩個人,那兩個人也隱隱約約有這樣惡心的氛圍,但還沒這麽明目張膽,可能是年紀還輕吧,還顧及著那點兒自尊心和臉麵,他心裏更酸澀了。

趙小柔,黑暗中手機屏幕亮得刺眼,他看著自己給她的微信備注,就是趙小柔,不是嫂子,也不是小柔姐,對,也不是小柔,他並不是一個羞澀的人,俊秀的外貌和優越的履歷給了他舒展的性格,所以他不能理解周榮的擰巴,

從上海來的周醫生,淩厲帥氣的長相和金光閃閃的學歷,卻有著一顆皺巴巴的心,每次都得趁趙小柔把頭擰過去的時候才敢看她一眼,幾個人一起下館子,明明他吃辣也就那樣,還老是要去川菜館品鑒一番,要麽搖搖頭說不夠辣,要麽臨走前還得回頭再看一眼,記住店名和地址,高興的時候也會跟老謝嘀咕一句:“下次和她來,不帶我兒子了,臭小子走到哪兒都黏著他媽。”至於後來他們是不是真的一起來吃過,鬼知道,單從他那張有著三十年功力的賤嘴來看,懸。

就像從來不吃肉的人可以聞到吃肉的人身上的肉臭味一樣,陳鋒從見到周榮的第一天就無比篤定,清冷的長相隻是浮於表麵的符號,至於禁欲的氣質,總的來說自律不意味著就沒有放縱過,周榮放縱過,百分之一萬放縱過,但有幾次院裏的小護士仗著自己年輕漂亮借機搭訕他,坐在他身邊唧唧喳喳有說有笑,而他就像千年不化的石頭一樣歪著腦袋,眉頭緊蹙不解地看著人家,等人家說完了,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他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你是不是眼睛有問題?那麽多座位看不到?非要坐在我旁邊?”

當時他們那個爆笑啊,而此刻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陳鋒忽然想起加繆筆記裏的那句話:愛一個人,就是殺死其餘所有人。

人類熱衷於感動自己,所以一個個的都把愛掛在嘴邊,可他陳鋒活了這麽些年,就沒見過幾個人和愛搭邊的,愛是犧牲,是殺死其餘所有人,是殺死自己的一部分獻祭給對方,周榮和趙小柔,知道的越多越覺得他倆是為數不多有資格說愛的人,

他甚至可以說周榮比趙小柔愛的還多一點,趙小柔身上還有點兒不怕失去的灑脫,而周榮沒有,可你說怪不怪,這倆人走不到一塊兒的罪魁禍首竟然是愛的深的那一方。

他不能理解周榮,此刻也不能理解自己,

她的微信名就叫小柔,他把她改成了趙小柔,他第一次知道秘而不宣的心事才是真正的心事,所有明目張膽的挑逗都和真心無關。

“小柔姐,”他在輸入框裏打了三個字,停下來,再看一眼他們上一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邀請她一起跨年的那一天:“元旦快樂小柔姐,可以一起吃頓飯嗎?”過了半個小時,他又發了一條:“榮哥也來。”五分鐘後等來她的答複:“好的”,半個小時和五分鐘,隔著的又何止是從上海到甘孜的兩千公裏。

但如果這輩子有一件事想做卻沒有做,有一個想見的人卻沒有見到,一定會抱憾終身吧?

他的心意到底是什麽?是對同類的欣賞與好奇?對父權的反抗?還是殺死其餘所有人、殺死那個“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自己,心甘情願地獻祭?

他在“小柔姐”三個字後麵加一個逗號,刪掉了“我喜歡你”,寫下另一句話:

“小柔姐,你上次說的幼兒園小朋友們體檢的事,我已經找朋友安排好了,就在年前,你看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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