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2 / 2)

佛木心說 上官鴉九 3998 字 5個月前






拓拔譽心疼地替我包紮傷口,他低著頭,"我從來不知道,你是人偶師。"

我愣了愣,搖搖頭。

"你是人偶師,也是人偶吧。你和疏玉不一樣,她性格剛烈,為人睚眥必報,不似你這般溫婉,你知道疏玉是怎麼變成啞巴的嗎?”我被拓拔譽說得一震,不知所措地連連搖頭。這一搖頭,也就暴露了我不是疏玉的事實。

拓拔譽像是確定了什麼似的,眼中的光亮一閃而過,慢慢地說:"疏玉公主是妃嬪所生,她年幼時,曾背地裡辱罵皇後,那時的皇後曾是北漠的公主,嫁去池淵和親。北漠人最討厭虛偽,皇後性格嚴厲,對疏玉嚴懲,命人灌藥廢了她的嗓子。"

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隻是妃嬪所出,就算處死,也不足為奇。何況,是疏玉有罪在先,受到處置,理所應當。"拓拔譽絮絮地說,"疏玉長大後,性格陰蟄,池淵派疏玉和親,無非是想出一口惡氣,損毀北漠顏麵,我偏要待疏玉極好,好讓池淵國的百姓看看,什麼是英雄氣概!"

他說罷,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

"隻是,我不曾想來的是你,你與她真的不一樣,我曾萬分疑惑,後來認為疏玉一心向善了,原來,是換了一個人偶與我成親。"

我不太理解拓拔譽的意思,也許話中有話,也許沒有。但我很害怕他丟下我,我已經被白玄冥拋棄過一次了,不想再被拋棄第二次。

我嗓子有些哽咽,很想說些什麼,但拓拔譽握住我的手,道:"無論你是人偶還是什麼,既然嫁給我,你就是我的妻子,從今往後,我對你依舊不變。”

我頗為感動,卻惆悵極了。

白玄冥與拓拔譽,我究竟愛的是誰,我的任務是代替疏玉來北漠和親,現在事情暴露,我又該做些什麼呢?白玄冥知道了,又會怎樣?還有,如果疏玉當真是那種陰毒的女人,白玄冥又怎會喜歡上她呢?

今夜無眠,拓拔譽睡著後,我悄悄爬起來,跑到山頂上看星星。北漠的星空最是浩瀚,漫天的星辰宛如江河,照得我心頭一片寒涼。我歎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數著我的魂魄,突然數出第七魄!

第七魄,怎麼會?

我屏息坐下,重新數了三遍,無論怎麼數,身體中裝著的魂魄都是完整的三魂七魄!我的欲魄回來了,怎麼回來的,什麼時候回來的?

怪不得池淵來犯之時,為了保全拓拔譽,我拚儘全力仿刻出人偶來,原來是欲魄已經回來了。

我摸了摸胸腔的位置,與往常沒什麼不同,隻有一股濃厚的愁意包裹住心臟,讓我對白玄冥究竟做了什麼越發好奇。我突然想見白玄冥,想好好地問問他,當初把我從須彌山帶回來,還做了什麼手腳?

遠處月下盤旋著兩隻黑色的鷹,嘹亮的啼鳴讓我驚醒,拓拔譽沒拋棄我,我怎能棄他而去呢?我這一生恐怕很難回到池淵國了。

可風平浪靜之後,我終歸忍不住,想找白玄冥問個明白。我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從馬圈裡牽走腳程最快的那匹,並且留下信箋,信中答應拓拔譽我會回來。

奔波幾日,回到池淵。池淵國變得破敗不堪,許是因為上次偷襲北漠失敗的緣故,朝廷勞民傷財,征了好些壯丁從軍,人人唉聲歎氣,不見往日繁盛的光景。

我找到白玄冥的居處,一進門就看見院中的神木竟被砍掉了,隻有一個木樁留在中央,屋中的茶尚冒著熱氣,人卻不在屋裡。我耐心等著,白玄冥果然回來了,除了此處,他也去不了哪裡。

他看到我,居然不驚訝,微微怔了怔,道:"你終於回來了。"

我不懂白玄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仍身著赭衣,帶我走到內室,我看見我初次醒來的那張榻上,菱花鏡前,躺著另一個疏玉。這個疏玉,是真是假,我並不知道。

"這是誰?"我心問。

"疏玉,你替她和親的那個。"

我心中道:"哦,真疏玉。"

"不,世上沒有真疏玉,這個疏玉也是假的。當年,疏玉因口舌之爭被北漠公主,也就是當今皇後殘害至死,皇帝震怒,後宮紛亂,不得已尋來一位人偶師,雕刻出一個人偶,代替死去的疏玉公主。而這位人偶師技藝不足,賦予不了疏玉聲音,於是對外宣稱,疏玉公主被罰禁言。"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白玄冥。白玄冥凝視著躺在榻上的疏玉,"因為那位人偶師的技藝不精,一不留神,將三魂七魄都賦予了疏玉公主,以至於疏玉如活人一般,有澎湃的野心。她既然出生,遭受池淵與北漠的雙重打擊,便想破腦袋來驅使天下動亂。"

我似懂非懂,"你讓我替她和親,是怕她前往北漠惹是生非?"

"不僅如此。"白玄冥緊蹙眉頭,"當年那位技藝不佳的人偶師,就是我。"

"疏玉是一個失敗品,她戾氣過重,擁有人的思緒和不死之身,逐漸扭曲。她的原身就是我院中的這棵神木枝,我用你將她替換回來,你走後沒多久,她就想溜走,去北漠殺了你,再代替你的位置。可惜,被我發現了。"

我看著白玄冥,突然察覺哪裡不太對勁,他的手裡沒有握著刻刀,右半邊的衣袖隨風飄蕩,從陰影中絲毫看不見手臂。

我愕然,去抓他的右手,卻撲了一個空,隻抓住一截空蕩蕩的衣袖。我克製住顫抖的身軀,我明白一雙手對人偶師來說意味著什麼。

"你的手呢?"

"疏玉被我發現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將我一同殺了。我說過,人偶需要除去欲魄,她的欲魄太強,以至於連我也難以抵擋,我控製不住她,隻能將神木砍倒,將她的不死之身破壞,如今,疏玉就變成了這副樣子,長睡不醒。明日,便會化回木頭了。"他說起來雲淡風輕,仿佛不曾受傷似的。

而我卻忍不住難過,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白玄冥這才有些神情,微微蹙眉湊過來,舉起左手替我拭淚,"不哭。"

我哭得停不下來,心口絞痛得厲害,每每瞥見他空蕩蕩的袖子,想到白玄冥從今往後再不能拿起刻刀,不能賦予木頭靈魂,不能雕出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不能雕出一朵扶桑花…

實在忍不住流淚。

直到哭得眼睛都腫了,我才忽地想起來自己擁有的第七魄,問他:"為何我有第七魄?"

"你的第七魄就是疏玉的。"白玄冥歎了一口氣,"她的第七魄在身體裡養育太久,即使割舍出身體,也無法除滅,隻能寄存在其他人偶身上,而第七魄易產生邪念,一般人偶無法承受,你是須彌山的佛木根須,足以淨化第七魄所帶來的惡念。"

"現在,你是一個完整的人了,除卻死後的原身與人不同,其餘與人無異。我聽說北漠皇子待你極好,你早些回去吧。"他說完,頓了頓,望著空無一物的右臂,失神歎息:"惡果由我而起,應由我止。"

人偶師翌日,我看著躺在榻上逐漸木化的疏玉,她的身體一寸寸變成腐朽的木頭,白玄冥取來刻刀,用左手慢慢削去木頭烏黑腐朽的表皮,再將完好的木心栽進院中。

許是很多年後,疏玉的身體會長成像當初一般的神木吧。臨走時,白玄冥喑啞著嗓子,他是人,卻好像一個被人偶師雕壞的人偶,一言不發,凝視著我。

我扭過頭,看著他,他恰好站在我當初住的廂房前,背後是大片大片不凋謝的扶桑花,豔紅如火,璀璨似霞。白玄冥一襲赭衣站在原地,就像一朵盛開的扶桑花,要多熱烈有多熱烈。

這些年過去,我逐漸懂得人間的感情,可他的眸子裡含藏的情緒,我仍然讀不透徹。不知不覺,我的眼眶微濕,往後,這樣美好的光景,再也不會從白玄冥的手下誕生了。

我欲轉身時,白玄冥輕輕開口,聲色仿若凜冬破冰之音,縹緲得像鵝毛大雪紛然落地,"疏玉,池淵偷襲北漠的那日,我混入軍隊,趁機去看你了。你會刻人偶了,是嗎?"

我看著他,點點頭。

他淡淡地說:"人偶成為人偶師,還是頭一回。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優秀,是因為佛木的原因,還是因為你自己?"

我搖搖頭。

白玄冥如常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柄刻刀,刀柄被磨得發亮,細小的刀鞘完整包裹住刀鋒,這柄刀他用了一輩子,現在他用不上了,所幸我成了人偶師。

白玄冥遞給我的時候,刀鞘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他揮揮手,笑著說:"走吧。"

我轉身,走出兩步,終究沒忍住,我討厭身上的第七魄,它讓我忍不住問白玄冥:"你當初說的那句'要緊',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喜歡疏玉?"

見他不開口,我又繼續問道:“還有白府裡的那個池子,我聽到府裡有個做飯的廚子和彆人說,那個池子是用來討心上人開心的,疏玉也喜歡荷花嗎?”

白玄冥的神色變了又變,從隱忍到爆發再到釋懷,整個過程中他一字未吐,他就是這樣厲害的人物,孤獨久了,可以將情緒控製得滴水不漏,不像我,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最後,白玄冥還是笑著的,他說:"自那日起,我便覺得'疏玉'這個名字,配不上你。你是獨一無二的,不該是這副模子刻出來的皮囊,也不該冠他人的名姓。"可他說完,聲音便哽咽了,他很少動容過。

他還是沒有回答他是不是喜歡我,我釋然了。

在我的記憶裡,這是他第一次欲哭。

我握緊刻刀的手止不住顫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拚命憋回去,這時才明白白玄冥為何總要壓抑情緒。

有野黃鸝在牆角雀躍,白玄冥折下一朵扶桑花,輕輕插輕輕插在我的右鬢上,溫聲道:"此生錯過,是無緣,是我將你拱手送人,是我的錯。若有來世,願我還記得這柄刻刀,記得你。"

我心疼得厲害,想說些什麼,字句又相互糾纏在一起,不知如何去說。他封住我的話,留下不容置疑的答案,"你該回去了,還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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