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書生的意氣,先生的背影(1 / 2)

雪中悍刀行 烽火戲諸侯 11309 字 9個月前






將近一萬五千字,拆開的話也有五章了。不過就不耍這種沒意思的小聰明了,所以這個月仍是欠下五章,慢慢還。ps︰這一章,算是江湖和廟堂的大轉折點。

徐鳳年沒有想到才下馬車,就等來這麼個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個陸家嫡長孫即未來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趕緊背起老祖宗,領著他們從側門偷偷入府,陸家門檻的確比尋常官邸要超出許多,府內地麵也都高過外麵巷弄一大截,繞過那堵特賜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揀選了六組中的一組偏路,高門大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偏路屋簷低矮幾寸不說,院門和地麵也都要比中路低了足足三尺,平時都是供仆役下人行走,以至於許多豪閥裡的嫡子嫡孫自年幼到年老,一輩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

因為今晚會見北涼徐驍一行人,入夜後就已經給雜役下了禁足令,連守夜護院職責都免了,可府上有許多偏房子孫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規矩,襄樊城的粉門勾欄又出奇眾多,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離開青州之後,群鳳無首,為了爭奪花魁,花樣迭出,不遺餘力,襄樊城幾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麵對麵的陸溫兩個大族靠近羊房夾道一端儘頭,許多不忌非議的名士紈褲若是攜美同歸,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滿街煙花地的脂粉氣。

手握天下官員升降大權的老侍郎溫太乙多年前返鄉省親拜墓,就罵了一句烏煙瘴氣,才讓羊房夾道安生了一段時間,等溫侍郎返京,他那個不學無術的曾孫子,尚未及冠,便頭一個領了兩位青樓花魁返家,這條巷弄立即舊態復萌,一發不可收拾。徐鳳年跟在陸東疆身後,郡守大人雖說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可想要當名士,五體不勤,本就是體力活,酒宴清談,登高作賦,都不輕鬆,可陸氏府邸庭院深深,

陸東疆走得急,加上失神落魄,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徐鳳年撿起那隻燈籠後一路跟在身後,沒有刻意攙扶,陸東疆摔得鼻青臉腫,貼地哽咽,竟是站不起來。一個活在世上,總得有那麼一股子精神氣支撐著。這口氣一泄,就萬事皆休。當時在府外階下,上柱國陸費墀為了在徐驍麵前不輸陣仗,便是強提那一口氣,原本油將儘燈將枯,卻也指不定仍可熬上一兩個春秋,如殘油煮沸,很快一乾二淨。徐驍看到腦袋結結實實撞在地上的文士,嘆息一聲,徐鳳年走近蹲下,將那架竹篾燈籠塞入陸東疆手中,自己背起老人的遺體,陸東疆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抹了抹眼淚,站起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話,默默前行。

陸東疆輕聲道︰“老祖宗走了。”

陸丞燕站在別院門口,見到這一幕,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陸東疆在徐驍徐鳳年父子眼前,還需竭力維持世家子氣度,被女兒這般淒艷作態一引,頓時嘴唇顫抖,一手扶在院牆上,

反倒是初遇噩耗的陸丞燕先隱去哭腔,柔聲勸慰道︰“爹,老祖宗也算壽終正寢,前幾天還與燕兒說自知時日不多,老祖宗在天之靈,如果看到咱們一蹶不振,走得也不安心。”

陸東疆點了點頭,拿袖口擦了擦臉,擦了又擦,半天也沒能轉過頭見人。

徐驍平靜道︰“陸閣老這輩子活得不憋屈,能有位極人臣卻又全身而退的福氣,整個朝廷也找不出幾個。本王對前朝那幫閣老素有微詞,拜將封王之後,隻要遇上了,都會刺上幾句。唯獨對陸閣老,沒有什麼怨言。”

陸丞燕畢竟還能強顏歡笑,請眾人走入院子。陸東疆聽到這話,又是暗自飲泣,低頭看了看燈籠,有些茫然。本以為爺爺一番金玉良言的指點,陸東疆自認已經與今日之前的太溪郡郡守判若兩人,爺爺這一走,就頓時打回原形大半。

北涼這邊除了徐家父子,還有陸丞燕並不陌生的春秋騎戰名將袁左宗,以及韓嶗山和徐偃兵兩名北涼王貼身扈從,但有一人,讓陸丞燕瞳孔微縮了一下。那年輕女子,認得,姥山王東廂,其父王林泉曾是大將軍的馬前卒!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宿沒睡的徐鳳年由後門悄然出府,帶著袁左宗去了那座永子巷,死士寅一如既往暗中尾隨。

徐鳳年走在巷中,緩緩笑道︰“袁二哥,讓那陸丞燕作北涼以後的側妃,是拉攏陸家,更能為士子赴涼打下基礎,算是一千金高價買下價值百八金的良駒,也能互惠互利,這樁婚事我沒什麼負擔,隻是把王初冬那丫頭牽扯進來,除了王家的財力不容小覷,還有以此穩定老卒軍心的意思在裡頭,咱們會不會太市儈了?”

袁左宗淡然道︰“徐家和王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殿下與那本就心儀殿下的王姓女子,更是如此,談不上市儈。而且如果不是祿球兒這些年扶植,王家也沒有今天的家底。”

徐鳳年來到永子巷期間一段牆下,“第一次來襄樊城,就遇上了六珠菩薩引著萬鬼出城的場景。後來在這裡,踫上了目盲棋士陸詡,那次走得匆忙,也信不過自己的運氣,加上不信下棋棋力跟治政能力有何關係,結果跟這位隱於幕後的天才謀士失之交臂,現在悔青腸子了。早知道這家夥是能寫出二疏十四策的風流人物,就是綁也要綁去北涼。”

袁左宗笑道︰“這才算是市儈。”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嘆氣道︰“陸費墀這一死,陸家就不得不拖上一段時日了。這不算什麼,就怕禍起蕭牆,橫生枝節。”

袁左宗平靜道︰“所以陸丞燕才要秘不發喪,對外對內都隻說是陸家老祖宗身體有恙。這女子,不簡單。”

徐鳳年苦笑道︰“看她三言兩語就擺平了王丫頭,這就隱約有大婦的風範了,還有當初在梧桐院裡的左右逢源,我就知道這女子不簡單得很,不知道以後誰壓得住她。”

袁左宗認真點頭道︰“正妃人選,確實應該儘早定下。”

徐鳳年捧手呼出一口霧氣,眯眼笑道︰“去北莽前還跟徐驍聊了一次,那會兒我還天真想著哪怕捏鼻子娶燕文鸞的那個孫女,也不是不可以,現在終於鬆了口氣。相貌跟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比壯漢還粗獷,這也就罷了,脾氣差得很,想想就後怕。”

袁左宗微微一笑。

徐鳳年沿著巷弄緩緩前行,“聽說顧大柱國的義子袁庭山,拿著符刀之首的南華刀,虐殺了北地一位金剛境高手。北莽拓跋春隼也以金剛境殺了一個指玄高手。風水輪流轉,這時候遇上他們,還不得被他們追著打十條大街。”

袁左宗說道︰“殿下,顧劍棠因為他的刀術,才當上兵部尚書,但也正因為他的練刀,再無法在廟堂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此人骨子裡實在太傲氣了,做將軍領兵打仗幾近無敵,可做官,就差強人意了。問題在於顧劍棠即便知道他什麼地方不如義父,可性格由不得他去轉變,變了,就有損境界修為。”

徐鳳年轉頭笑道︰“袁二哥,這是提醒我熊掌魚翅不可兼得?想當好北涼王,就別太癡迷武道?”

袁左宗一本正經點了點頭。

徐鳳年沉默不語,在即將拐出永子巷的時候,突然說道︰“袁二哥,你大抵知道我的脾性,很多時候一根筋擰不回來,以後如果走在錯路上,沒誰願意說我,你千萬記得提醒我,如果說不通,打也要打醒我。”

袁左宗依舊一絲不苟說道︰“難。以後殿下就是北涼王,袁左宗就算敢以下犯上,可也怕殿下一怒之下,就不讓袁左宗上馬殺敵,這實在是一件想想就很無奈的事情。”

“袁二哥,你以後說笑話的時候,能不能別這麼嚴肅?”

“難。”

“袁二哥,我當下就很無奈。”

兩人走出巷弄,視線豁然開朗,有許多挑擔小販沿街賣些吃食,無利不起早,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其實都一樣。

徐鳳年望著逐漸熱鬨起來的街道,輕聲道︰“其實陸東疆陸丞燕也清楚,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在一乾閣老眼皮子底下低聲下氣的校尉,如今權柄遠在陸家之上的北涼王徐驍出現,讓陸家老祖宗早早用掉了僅剩的精氣神,也不會死得那麼倉促。要說徐家逼死了陸費墀,這筆賬算在咱們頭上,也不冤枉。我就怕這口怨氣,陸丞燕可以隱忍不發,但是陸東疆未必真的能咽下。清官難斷家務事,以後萬一真有大義滅親的時候,多半裡外不是人。”

袁左宗笑道︰“以後這個惡人,本就已經惡名昭彰的褚祿山來做不算什麼,陸家肯定不太服氣,不妨讓袁左宗來做,那他們就得乖乖心服口服了。”

徐鳳年搖了搖頭。

徐鳳年揉了揉臉頰,“黃龍士,荀平,我師父,元本溪,納蘭右慈,張巨鹿,加上昨天去世的陸費墀,都曾為天下讀書人增顏色,袁二哥你大概不算在內,我,永子巷陸詡,寒士陳錫亮,世族徐北枳,這些人,不論有仇沒仇,都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先生們的背影,漸行漸遠。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更年輕的讀書人,來看我們的背影?”

袁左宗極少與人當麵流露出傷春悲秋的情緒,這會兒竟是有些不加掩飾的喟嘆,“你說褚祿山聰明,可他對殿下的阿諛奉承,瞎子哪怕看不到,光聽著就很膩歪,這樣的人能聰明到哪裡去?可要說褚祿山蠢笨,卻有八叉成韻的能耐,詩詞歌韻,都渾然天成。要說將將之才將兵之才,都隻有陳芝豹能勝過褚祿山一籌。

以前我極其反感褚祿山,覺得這人沒有人氣,如今稍好一些,不過想必這輩子都不會與他推心置腹。但是袁左宗覺得,這麼一個人,也稱得上先生一說。他跟陳芝豹兩人,我都看不懂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袁左宗欲言又止,正想說話,可徐鳳年已經小跑去跟小販買一屜包子,袁左宗笑了笑,也好,要他說句奉承話,真是不習慣。

袁左宗本想說,殿下雖然成為不了先生,可總有一天,你的背影,便是中原的正麵。

所有百姓都會北望。

————

寧州威澤縣是上縣,按離陽律可配縣尉兩人。威澤縣地處偏遠,民風彪悍,尤為難馴,天下大勢稍有風吹草動,就有流民四竄,據山嘯林。離陽對待馬政極為重視,在兩淮等地施行多年,寧州牧草貧瘠,遠遜別處,原本不宜養馬,可是寧州當初作為離陽十三“老州”之一,矮個子裡拔高個,也在馬政之列,春秋期間幾乎全州養馬,算是為趙室立下汗馬功勞,州牧一級的大員大多擢升入京為官,可寧州民生凋敝,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京官外任,其餘諸地擔當封疆大吏,皆是美差,唯獨視寧州為畏途。

寧州至今仍流竄著數千養馬戶出身的響馬大盜,馬患為朝廷之最,前年有郡守赴任,竟然在南北要衝的羊腸阪坡被幾十號馬賊割去了頭顱,奪去金銀細軟,官服官印灑落一地,震動朝野,趙家天子龍顏大怒,派遣一名有宗室身份的兵部員外散騎侍郎帶領八百精兵,入境剿匪,連戰連捷,上報斬首百餘,後來被言官彈劾,朝廷才知響馬狡猾,這名員外郎根本就找不到盜匪蹤跡,隻得勾結當地官員,用獄中死囚頂替,其中更有無辜百姓十六人,這名散騎侍郎被當場處死,兩位校尉連同八百精兵全部流放遼東。

“寧為別州小吏,不做寧州高官”,寧州治政之難,可見一斑。文士為官,有許多規矩門道,當縣令還好,品秩雖低,畢竟是登品入流的實缺,也算主政一方,升遷有望,可如果當了司職獄訟捕亡的縣尉,就成了笑話,至於說去寧州臨近羊腸阪坡的武澤縣當縣尉,那就真是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慘事了。

武澤縣兩個縣尉一直空懸其一,老縣尉嚴華盛是武澤鄰縣人,嗜酒如命,要說給縣令主薄兩位大人拍拍馬屁,一起酗酒行樂,逢迎郡守上級,本事不算小,可要他去剿匪,那就要了他的老命,嚴華盛每年在郡縣官吏考評都不堪入目,可一直把牢縣尉一職,用嚴縣尉的良心話講那就是誰樂意來武澤縣頂替這個狗屁芝麻官,老子二話不說把官帽子戴你頭上,還朝你豎起大拇指讚一聲真好漢。

不過今年年尾,嚴縣尉沒丟官,隻是來了個姓宋的陌生年輕人,與他成了同品同秩同俸祿的同僚,就帶了一匹劣馬一名書童一箱經書,就這麼撞入了武澤縣衙。嚴華盛跟縣令主薄兩位父母官一頓商量,覺得這小子不像是承襲父蔭當的官,有家世背景的話,誰樂意來武澤縣這個鳥不拉屎的地遭罪方,也不該是京城人士或者進士及第,按照慣例,京官外任,不升個半品一品那都無異於貶謫流放,思量來思量去,三個官場老油條都覺得十有八九是靠詩名文才起家的窮小子,因為那姓宋的寫得一手好字,屬於離陽朝廷流行“一家兩夫子”創下的官家宋體,便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瞧見了也覺得好,況且那廝生得白白淨淨,肌膚比娘們還能掐出水來,嚴縣尉不覺得這娃兒能在武澤縣站穩腳跟,所以根本就不屑去排擠,大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隻要吃不住苦,保準自個兒卷鋪蓋滾蛋。

不過嚴縣尉很快就叫苦不迭,這姓宋的還真當縣尉當上癮了,一到縣衙就去搬出塵埃比書還重的一大堆地理圖誌,而且隔三岔五就去跟他詢問武澤縣的響馬分布,如果不是見這小子還算懂點人情世故,每次都虛心求教給足麵子,以及次次不忘捎上一壺上等杏花燒,脾氣暴躁的嚴華盛早就朝那後生瞪眼罵娘了。

入冬以後,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窮講究,嚴縣尉之流和武澤當地士紳富賈大多穿了狐皮袍子,罩貂外褂戴貂帽子,一縣富人群聚於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除了武澤縣城,就沒個安生地兒,外地人初入此地,多半誤以為這裡是如何的太平盛世。縣衙鳴冤鼓早已破爛不堪,便是有人想敲,也尋不見鼓槌,何況也敲不響,大堂內按例建造東錢糧西武備兩庫,武庫內兵器銹跡斑斑,幾桿槍矛之所以沒有生銹,那還是由於縣衙兵房刑房的兵丁用得著,趁手拎著這個去大街上見著了土狗,一下子敲暈就拖回衙門吃狗肉,再湊錢買幾壺酒,一整座衙門都能聞到香味,幾位大人自然瞧不上眼這等不上席麵的吃食,倒是被取了個小宋縣尉綽號的年輕大人,有次循著香氣找到了一幫目瞪口呆的蝦兵蟹將,然後神情平靜坐下,也不客氣,跟屬下一起吃了頓酒肉,事後留下了一袋子銅錢,說是下次再有狗肉吃,酒錢他出。

這讓一幫雜吏頓時笑開了眼,這位小宋縣尉上道!是不是清官不去管,懶得操這門心思,但絕對會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好官!

就住在縣衙後寢的縣令和主薄其實一直冷眼旁觀,等了一旬,見新縣尉根本就沒去動錢糧的念頭,也沒有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把大小紈褲子弟多如牛毛的縣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兩位父母官也就把心放下,對這個不幸調入武澤的新同僚有了些親近,雖說仍有些矜持倨傲,可好歹見麵後給個笑臉,有幾句寒暄。縣衙後堂本有縣尉居所,屋子院落佔地不小,可早就被縣令大人的小舅子佔住,死活不肯挪窩,縣令大人見那小宋縣尉竟然始終悶不吭聲,沒有半句閒言言語傳入耳朵,要知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內小耳朵極多,碎嘴的又多,就藏不住什麼秘密。

這讓縣令大人很是寬慰,破天荒有些愧疚,主動牽線搭橋,給小宋縣尉在臨近縣衙鬨中取靜的位置租了處宅子,那後生也沒拒絕,更沒有提起租金的事情,而是執後輩禮,很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對四十歲都出頭了的縣令夫人一口一口個大嫂,把以刻薄著稱的婦人喊得骨頭都輕了好幾兩,拉住英俊後生的袖子噓寒問暖,見慣風月的縣令也不以為意,鄰縣的柳知縣為了離開寧州,都大方到讓美艷媳婦敞開領口,給郡守大人探手伸入,美其名曰炭火取暖哪裡比得上天然乳溫。可惜郡守大人公正無私得很,仍是讓另外一名知縣去了鄰州,不過柳知縣也沒有竹籃打水,據說年末政績考評,一直中遊的知縣就會有個上等,還有錦上添花的八字附言,風骨錚錚清廉自守!武澤縣令對這類事見怪不怪,隻覺得這個外鄉小子有些意思,人情老練得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官場雛兒。

如果說姓宋的是來混太平日子,那就眾人拾柴給他一個太平,如果說敢攪混水,那就可別怪地頭蛇咬死過江龍了。好在姓宋名恪禮的年輕後生很伶俐,所以武澤縣依舊是皆大歡喜的局麵。

小宋都尉也不見得如何勤於政務,經常帶著清秀書童一起騎馬出城賞雪,晨出晚歸,期間多半跟鄉野村莊的樵夫獵人討口飯食,將就對付一下就行,縣衙六房兵役都說小宋老爺雖然是個讀書人,可沒有讀書人的嬌氣,一個月相處下來,幾個投靠無門的老兵痞商量了一下,帶了好酒好肉,還有幾件新狐裘子,去了趟新都尉那棟宅子。

沒過幾天,這幾位就開始帶著十幾位心腹兄弟,光明正大沾手城內最大一座青樓的護院差事,被鳩佔鵲巢的青皮無賴惱羞成怒,武澤縣連女子都彪悍,誰都跟山林響馬能搭上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也就沒有什麼民不與官鬥的說法,雙方當街鬥毆,要是以往處理這等糾紛,也就是讓縣衙裡的大人息事寧人,然後各找爹娘靠山,坐下來喝酒吃肉送禮談情分,誰身後的靠山說話有分量,誰就算贏了,可小宋都尉好說話不假,去也頗為護短,大手一揮,讓刑房兄弟手持槍矛披上甲冑去支援兵房,別看這幫脫了官皮就跟土匪無異的家夥頭盔歪斜,槍矛生銹,可小宋都尉使喚眾人時,絕沒有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習氣,二話不說拿出才到手還沒捂熱的俸祿,一股腦都給了刑房,如此一來,那幫人數上本就不佔優的地痞給打得哭爹喊娘,喧鬨大街上看客無數,都覺得場麵新鮮,雖說許多百姓都覺得那新都尉跟以往官老爺一丘之貉,有些腹誹冷笑,可畢竟滿城都知道小宋都尉的威名了。

後來寧州大幫派弟子身份的地痞頭子親自出麵,拿棉布裹了一柄刀,招搖過市,嘍�@槍拇翟焓疲 鋂源蟾繅  猶指鏊搗  燒 輝諼湓笙賾釁疵紗潞諾暮老瀾甦 雍螅 桓鍪背膠舐煬破眭鉻阜禱兀 鵒爍袂┤奕饉浚 鶉宋勢穡 皇切Χ揮錚 旌笏腥瞬嘔腥淮笪潁 寐錚 儀槭槍俜鬆呤笠晃蚜耍 篩嵌嘉菊邪步誦譚康繃誦⊥紡浚 揮屑返羲 奈恢茫 竅匚敬筧舜蟊室換櫻  艘桓雒睿 鞜艘煥矗 湓笙爻遣壞  懶四切賬蔚哪昵 偌遙 怪 懶甦餳一 韻嗄芽吹煤埽﹞鋈艘飭係氖撬味嘉救鞜速栽叫惺攏 亓詈屠隙嘉徑濟揮諧鏨 揮懈飭郊夜叵到那灼藎 胖 老埠梅繆諾南亓畬筧思依鐨鹿伊朔隻  俠弦 歉鱍 鍍狡階齦舯諳氐侗世艫畝櫻 恢 趺淳兔畋噬  鎦鞅︵戳似 每囟寂陌附瀉玫撓Χ暈惱隆U飪墑槍儷∩蝦奔祿檠嘍木跋蟀。 湓笙囟疾壞貌豢 賈厥誘 恍 味嘉荊 俳旯兀  鈾屠竦母患致繅鋝瘓 賬蔚睦湊 瘓埽 饈鞘綻瘢 畈歡嗑褪僑杖方稹br />

不過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禮,不是白收的,人情有來就有往,以後得一一還上,要是不換,就壞了規矩,還輕了,照樣是不懂規矩。別看武澤縣頂著上縣頭餃,縣城不大,可雞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去,宋恪禮這個從九品上的縣尉,又是專門跟麻煩打交道的勞碌官,以後有得他受。

不過如膠似漆的局麵很快就被打破,快到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向與世無爭的主薄大人開始率先向新都尉發難,官衙事務百般刁難不說,還讓染指青樓的兵房那夥人乾脆利落丟了身份,讓人瞠目結舌,幾個丈夫原本在兵房做事的婆娘掙錢時眉開眼笑,交口稱讚小宋都尉是爽利人,恨不得介紹當地俊俏小娘去暖床,可丈夫丟了官差後,立馬去潑婦罵街,一個潑辣的,還拎捅去潑了屎尿在門口,說是要讓姓宋的來年晦氣一整年,縣衙六房也連忙見風使舵,對小宋都尉敬而遠之。

宅子也被主人板著臉收回,說是給再高的價錢也不租了,牆倒眾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見氣惱,在縣衙後堂獨力收拾出一間偏屋,臨近馬房,結果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隻得跟書童一起清掃,縣令和主薄兩位大人在遠處眯眼看戲,看到宋恪禮渾身臭味,還算泰然處之,倒是那個書童流淚不止,兩位老爺相視一笑。

縣令夫人起先還有些憐憫,心底其實是惋惜沒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兒的細皮嫩肉,被縣令一頓臭罵,告知內幕,才知道輕重,原來那宋小哥竟是京城裡的大族子弟,具體背景也語焉不詳,很難考究,好似武澤縣坐二把交椅的主薄也沒能知曉,隻是主薄大人的座師發話,咱們寧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順眼小宋都尉的家族,得拾掇拾掇這個家道破落的窮酸小子,儘管怎麼下作怎麼來。

臭烘烘的馬房內,宋恪禮笑著幫他的伴讀書童擦了擦淚水,才十四五歲的書童欲言又止,隻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門庭若市轉瞬變成門可羅雀,小宋都尉依舊想要賞雪就出城,沒有閒情逸致時便閉門讀書,倒是那個也被連帶一捋到底的地痞頭目,去縣衙探望了一次。除夕前一天,官衙除了幾家官老爺親眷忙碌異常,已經沒有六房事務,在這麼喜慶的一個清晨,一隊騎士拂曉入城,馬背上掛了十幾隻大布囊,城衛見是小宋都尉領頭,也懶得多事。人員臃腫的兵房刑房有近百號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幾人都被新都尉請人喊去官衙,說是不去以後便不用當差了,應者寥寥,誰還把這個拔毛鳳凰不如雞的家夥當回事,也就或企圖燒冷灶或膽小拉不下臉的家夥去了官衙牢獄,然後一個個呆若木雞。

牢獄刑架上吊著十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三四人都是登過城頭匪榜的懸賞凶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動用私冷酷刑,牢獄裡有一隻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麵無表情,雙手伸出烤火,時不時拈起火鉗撥弄一下炭火,對於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無動於衷,十幾票大過年的趕上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麵麵相覷,還有幾個都蹲在角落嘔吐去了,幾個讓寧州聞風喪膽的年輕小響馬熬不住慘絕人寰的重刑,陸續吐出幾處響馬同夥的老巢,對行刑最為熱衷的那個地痞頭目轉頭對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齒森森,看得刑房兵房眾人一陣毛骨悚然。小宋都尉似乎猶不滿足,輕輕吐出繼續兩個字,然後就不再說話。他從炭盆邊緣撿起一串黃銅響鈴,寧州響馬,有兩響,戰馬係銅鈴,衝陣殺人之前必有一枝響箭示威,這個本該去青樓去聽狐媚子撫琴唱曲兒的文雅書生,低頭眯起眼,雙指轉動銅鈴。

縣衙不小,可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那幾家都被牢獄裡發出的鬼哭狼嚎給驚擾得無以復加,尤其是那些美妾稚童,更是嚇得相互抱頭痛哭,老都尉嚴華盛氣勢洶洶前來興師問罪,結果恰好看到小宋都尉的那張冷漠側臉,好似突然就極為陌生了,手上也曾染血不少的老都尉一時間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小宋都尉沒有理睬嚴華盛,放下那串銅鈴,拿火鉗夾起一塊炙熱火炭,緩緩起身,走向一名匪名赫赫的健壯馬賊,漢子已是渾身浴血,眼神仍是冷冽淩厲,跟小宋都尉凶狠對視。

小宋都尉輕笑道︰“年關年關,今年債今年還,欠債之人過年之難如過關,這才有了年關的說法,你們不讀書,估計幼時想讀也讀不上書,興許不懂這個道理,這怨不得你們,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管到哪兒,到哪個朝代都說得通。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說出寧州十四大響馬任何一個的老巢,我就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老都尉咽了一口口水,哪有這樣行刑說道理的?既然當了響馬,尤其是那些打拚出一些名頭又拖家帶口的,不得不義氣極硬,想要他們開口,難如登天,再者抓住一個,拿到了賞銀也隻怕沒命花,寧州都尉幾十人,不乏被報仇的響馬喬裝打扮入城給滿門禍害致死的前車之鑒。這以後,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官是好,那也得有命才行。

那響馬果然硬氣,吐了一口血水在小宋都尉臉上。

地痞頭目就要動手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壯漢,不料小宋都尉擺了擺手,隻是淡然說道︰“撬開他的嘴。”

這名響馬被兩人撬開嘴,小宋都尉提起火鉗,緩緩將那顆燒炭擠入響馬嘴中。牢獄中響起一陣刺耳的嗤嗤灼燒聲,便是老都尉嚴華盛,都要膽寒作嘔。

不等這名響馬死絕,小宋都尉又轉身去夾起火炭,走向下一位馬賊,“先前忘了說,開口告密之後,我武澤縣都尉宋恪禮,保證你死後,若有家眷,便護著你們一家老小安然無恙。”

響馬麵有猶豫,然後就不用撬開嘴,給外人印象脾氣耐心一直都很好的小宋都尉,就直接用火鉗戳爛了中年馬賊的嘴,便是想說也沒機會了。

拔出火鉗,小宋都尉再度轉身去夾起炭火,第三個被這個比響馬還要歹毒的惡煞走近的馬賊魂飛魄散,立即顫聲道︰“我說,我什麼都說!”

宋恪禮皺了皺眉頭,然後輕聲說道︰“我突然不想聽了。那些老巢,我花些時間和心思,總歸是找得出來的。其實你們的該死,怨這個世道和這個官場,你們本身不算什麼。”

先前熬住好幾遭酷刑都能桀桀陰笑的漢子哭道︰“這位爺,小的求你了,隻要你能保住小的家室,小的知曉兩處大響馬,都說給你聽!求你了……”

宋恪禮丟掉火鉗,那個曾在馬房軟弱流淚的書童一直在默默提筆記錄,這會兒小跑過來,握筆拎紙蹲在響馬身前,平攤宣紙擱在膝上,這位少年抬頭時眼神冷硬,絲毫不見怯弱。

宋恪禮坐回火盆的小板凳上,指了指以往隻在武澤縣城逞凶的地痞頭目,轉頭對嚴華盛微笑道︰“嚴都尉,趕巧兒跟石虎兄弟出城賞雪,撞上了這撥小響馬,就給捆回縣衙。快過年了,不想太過麻煩刑房兄弟,可又怕擔上妄動私刑的名聲,就勞動大駕請來看上幾眼。不過明天這些馬賊的屍體得掛在城牆上,還得勞煩刑房。還有,我估摸著有不少響馬其實就在城內,說不定跟一些城裡德高望重的老爺有些牽連,等會兒詳細單子出來後,有些不熟的人頭臉麵,恐怕仍需嚴都尉幫忙傳話一聲,就說宋恪禮初來駕到武澤縣,囊中羞澀,隻能燒去這份名單,權且當是給眾位鄉一份親見麵薄禮,和氣生財,大夥兒都能過個好年。嚴都尉,會不會麻煩你?”

嚴華盛搖頭如撥浪鼓,“不麻煩不麻煩。”

小宋都尉又恢復成那個對誰都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和顏悅色說道︰“還得知會嚴都尉一聲,宋恪禮就不在縣衙內過年了,已經請了石虎兄弟在陶然街租了棟小宅子。”

原本以為又要整出蛾子的嚴華盛心一緊,聽到是這種小事後如釋重負,當即擠出笑臉道︰“不打緊不打緊,回頭我給宋都尉拜年去,要是年夜飯沒準備好,我有個熟識的大廚,手藝還算不錯,在武澤縣都排得上號,明日兒就讓他給宋都尉府上掌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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