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時至今日,卻終於明白,生前何必夫妻配,死後何必同墳台。
他微微一笑:“李越,忘了我吧……”</p>
夜幕來臨後,月池來了滿都海福晉的帳中。
這位威震蒙古的大哈敦已然無法起身了,她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月池靜靜凝視她良久,半晌方道:“我在今日之前,一直都在羨慕你。
”</p>
滿都海福晉緩緩睜開眼:“羨慕我什麼?
”</p>
月池道:“羨慕你快死了。
”</p>
滿都海福晉一愣,她身邊的侍女塔拉卻是勃然大怒,她指著月池斥道:“你未免太過分了……”</p>
滿都海福晉卻艱難地搖搖頭,她露出奇異的笑容:“彆,她說得是真話。
吃人,很難受吧。
我已經看到了你的未來。
你會發瘋,你一定會瘋。
”</p>
月池做了一個屏退的手勢,可沒有一個人聽從她的命令。
她見狀俯身到滿都海福晉耳畔:“看在兒子的份上,福晉,你應該不會這麼讓我下不了台吧。
”</p>
滿都海福晉惡狠狠地盯著她,她隻動了動手指,人就魚貫而出。
月池望著他們的背影,幽幽道:“您可真是厲害。
”</p>
滿都海福晉冷笑一聲:“你也可以變得和我一樣厲害,但,就不知道你是先變強,還是先崩潰。
”</p>
月池默了默,她坐在她的床畔,漫無目的地盯著某處發呆:“我曾經真的無比厭惡這個世界。
我在剛到這裡的一兩年時,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我總想睡過去,覺得下一次醒來時,我就會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
但每一次醒來,我都是在廚房裡的乾草上。
我以為離開腳鏈會好,可後來發現……”</p>
她攤了攤手,對著滿都海福晉自嘲道:“原來在這整個天地間,枷鎖是無處不在。
”</p>
滿都海福晉不由打斷她:“……你是來找我談心的?
”</p>
月池莞爾一笑:“對。
我必須找人說說話。
彆這麼看著我,掌握我的弱點,不是更有利於你的布局嗎?
”</p>
滿都海福晉道:“可我擔心聽完之後,就是沒命之時。
”</p>
月池歎道:“你連我最大的秘密都知曉,還擔心什麼?
大哈敦,天下雖然大,可懂我最深之人,卻隻有你。
”</p>
滿都海福晉嘴角一翹:“為什麼?
”</p>
月池道:“因為我們在一些方麵,的確很相似。
海外有一位馬先生,他將人的需求分為五等,由下至上分彆是:對衣食的追求,對平安的追求,對友誼的追求,對尊重的追求和對自我實現的追求。
【1】而我在此世,這一切一切的需求,在我先前看來,都無法達到過去的標準。
我在那兒有數不儘的華服美食,出入平安、不必卑躬屈膝,可以自由實現我的人生理想……我太厭世了,厭世到無數次想去死,可我同時又為不甘心所左右,我開始找支撐點。
然後,我就像你一樣,決定自我犧牲。
”</p>
滿都海福晉一愣,她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你覺得,我的作為都為了自己?
”</p>
月池挑挑眉:“難道不是嗎?
活著太累了,我們得有情感才能堅持下去。
那些衣食、平安之求,隻是尋常人以為的人之欲望所在。
可他們都忽視了人性的無常。
對有些人來說,為一個宏大目標而自我犧牲時的那種滿足,足以壓倒一切,一切欲望和感情在它麵前都要甘拜下風。
想想看,一個凡人,摒棄一切軟弱,不惜犧牲所有,隻為了拯救蒼生,當他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氣,在瀕死的那一瞬間,他會感覺,他的功績已鐫刻於青史之上,他的偉大已經堪比神明。
這種人格實現的極致,永垂不朽的滋味,又有誰能夠拒絕呢?
我和你都不能拒絕,所以,我們都走上了這條路。
這條通過傷害自己,來獲得滿足的路。
而死亡就是滿足的最高點。
”</p>
滿都海福晉的眼中一片冰冷:“你有時很糊塗,可有時,卻又看得太毒辣。
”</p>
月池一哂,她道:“可在今日,我卻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p>
滿都海福晉奇道:“為什麼?
”</p>
月池垂眸道:“這裡的一切,的的確確都比不上前世,但唯有一點例外。
愛我的人,給予我的愛,都是無儘的。
他們給我的愛,都是無儘的……”</p>
滿都海福晉一震,她先前就為月池口中的話語所驚奇,但像她這般有城府之人,沒有直接貿然追問,反而是不動聲色,希望能趁月池心神動蕩,獲取更多訊息,可聽到此處時,她卻忍不住變了臉色:“前世?
你是有宿慧的人?
”</p>
滿都海福晉也被丹巴增措蒙過許久,聽過一些佛教經義。
宿慧正是佛學用語,意指從前世而來的智慧。
</p>
月池笑著點頭:“勉強算是。
”</p>
滿都海福晉眉心一跳,問道:“那麼,你前世又是什麼人呢?
”</p>
她想到了自由實現理想一語:“你是男人,所以才女扮男裝?
”</p>
月池正色道:“我當然是女人。
我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未來,我來自……五百年後。
”</p>
滿都海福晉渾身一震,她猶疑地看向月池:“你已經瘋了?
”</p>
月池啞然失笑:“在五百年後,女子也可以讀書,可以自由上街行走,可以上堂執政,可以下海經商。
各行各業都有無數傑出的女子……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男人能做的一切事,我們都能做。
我們再也不用依附彆人了,我們不用靠婚姻來維係權力,也不用裹著凶扮成假男人,我們生而獨立、自由……”</p>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過去,將二十一世紀的一切,都一點一滴地說出來。
滿都海福晉的眼神漸漸又懷疑轉為迷蒙,她的聲音輕得如夢一般:“真有這樣的地方嗎?
”</p>
月池道:“當然有,我從那裡來,而我們遲早會到那裡去。
”</p>
聽聞此話,這位女中豪傑長歎一聲,她看向自己乾枯瘦削的手指:“可是我,卻等不到那一天了。
五百年真的……太久了。
”</p>
月池長睫微動,她拿出找慧因要的藥包,這裡頭是鬨羊花、川烏、草烏等製成的粉末,輕輕吹到了滿都海福晉的臉上。
滿都海福晉一窒,她想要屏住呼吸,可一切都晚了。
月池伏在她的身上,按住了她的嘴。
她輕聲道:“彆害怕,這是麻醉藥,你隻會睡一覺。
我親自送你去那裡,而我也會讓那一天,快一點來。
”</p>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讓它快一點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