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燈(2 / 2)







“真的嗎?”</P>

“你性格的扭曲和我無關,隻是對於我來說不行。”</P>

雪之下歎了一口氣。</P>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P>

他輕聲笑了笑,撥動著水麵上被小船一分為二歸置兩邊的花瓣。</P>

華燈初上。</P>

鱗次櫛比的路燈依次點亮,橘黃色的燈光消融著夜色。濃密的漆黑逐漸吞噬了他們附近的光芒,唯獨留下一葉孤舟,與遠處幾點零星闌珊的燈火,飄飄搖搖。</P>

“來之前,你的母親跟我說過。”</P>

停頓了一會,見對方沒有回應,他靜靜的撥動著水麵,勾起些許波紋,繼續說道。</P>

“無論我能否說服你,她都會把你綁過來作為家族的紐帶跟我完婚。”</P>

正如他一開始猜測的那樣,雪母的名字像一條攀附在雪之下嬌豔欲滴脖子上的森森毒蛇,原本驕傲自信的模樣一瞬間就陷入了仿徨之中。</P>

“可是我不想這樣。”他語氣漸緩。“婚姻對於我來說更像是一份契約,而契約是需要遵守的。”</P>

“既然你一開始就不相信愛情,那你應該也非常清楚,法律上的婚姻對夫妻雙方來說幾乎沒有任何保障。”</P>

“所以它太蠢了,蠢到會讓兩個素不相識的個體作繭自縛在道德的囹圄裡。蠢到一方甘願不索取任何回報而為另一方犧牲自我,以至於讓人心生憐憫。如果再也沒人犯蠢了,那麼這個世界會怎麼樣啊?”</P>

他自顧自的說著,中間沒有給雪之下一絲介入的餘地。</P>

“既然你有了答案,我就不會再多說什麼了。”</P>

再糾纏下去隻會徒增煩惱,世界上有七十億人,人生的過客如過江之鯽,倒不如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彆兩寬,各生歡喜。</P>

雪之下眼神微動。</P>

“這些是水燈籠。”</P>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他解釋道。</P>

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是浩浩蕩蕩鋪就的花與燈的河路。燭火搖曳,裹挾著櫻色的花瓣於水波中寂寞的燃燒著。浮光躍金,靜影沉璧。萬千禱言,密密麻麻用小楷臨寫於鵝黃色的燈籠紙上。</P>

那是光的河流,也是獨屬於夜的河流。破碎在波瀾中的光屑是靈魂的碎片,以靜默的喧囂存在著。</P>

水上的燈籠愈來愈濃密,江離仿佛已經聽到了不遠岸邊人們熱鬨的調笑聲。</P>

隨手撈起一個小燈,上麵寫了賀正等祝福的話語,另外就是些佛經的內容。</P>

他對經文典籍了解的不多,隻知道幾部《法華經》和《無量壽經》,摩挲了幾圈又重新放回水麵,任由它隨波而逝。</P>

“來都來了,在靠岸之前先讓我享受一下。”</P>

不顧對方視線,他徑自伸展剛才為保持禮節一直屈膝的坐姿。</P>

“且待小僧伸伸腳。”</P>

說完便眯眼朝天仰倒。</P>

清風吹皺一池春水,帶著濕潤的氣息從他的脖子間滑過。</P>

“真是沒骨氣的男人啊,你就不打算說服我嗎?”雪之下的聲音埋沒在岸邊的車水馬龍之中,並未感到一絲救贖後欣喜。</P>

“這對於你來說不公平,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說哭女孩子。”</P>

“什麼意思?”</P>

“你自己應該非常清楚,在我來看,簡直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樣。”於空中存在的雪花是注定要被這肮臟的世間所玷汙,在掙紮中留下一灘難看的泥水。</P>

“隻是見了一麵就武斷的解讀對方心理是否有點太粗魯了?”</P>

“有道理。”</P>

江離緘默了一會兒回答道,但這明顯不是認錯的態度。</P>

“你相信命運?”</P>

“不知道,但正因為如此,才會顯得諷刺。”</P>

雪之下一槍落在空處,又開口道:“既然我說的對的話,起碼的道歉呢?至少和彆人說話得坐起來吧?”</P>

“我隻是站在你的立場上,根據你過往的經曆認為你現在所發表出來的言論是合理的。並不代表我讚同你的觀點。”</P>

“你這樣真的是打算來合巹的嗎?我開始為你今後的婚姻感到悲哀了。”</P>

“不知道。”江離無所謂的聳了聳肩。</P>

“無趣。現在即使是小學生都知道怎麼討好女人。”她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矛盾的男人。如同爛泥一樣仰麵躺倒在船倉裡,用手撈出,卻能看到沉淪在悲哀川流中閃爍的沙金。</P>

“如果你想浪漫的話我可以浪漫一點。對了,這是大哥預備給我的情書,讓我學著上麵說來兩句。”</P>

從口袋裡掏出有些皺巴巴的信紙後,他突然頗為興奮的坐了起來。</P>

“謝謝,我不想聽裡麵的內容。”</P>

“來都來了,你就當我說話是在放屁好了。”</P>

江離裝模作樣的咳嗽了一下,莊嚴的打開的信紙。</P>

“念了?”</P>

見對方沒有回話。</P>

他沉吟了兩三秒,還是念了出來。</P>

“那個…….見字如見吾。每當我想起你,我都想起那個雨天的地鐵口…….人群中幽靈般的麵孔浮現,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玫瑰花從花園鐵柵欄的縫隙伸出來。”</P>

用的是龐德的句子。</P>

“你我之間的距離後讓我意誌消沉,靈魂碎裂。伊……”</P>

這是他嫂子的名字。</P>

“自從與你分彆,我時常鬱鬱寡歡。”</P>

“我無法入睡。”</P>

“我見過秋天的鳴蟬,掙紮著…”</P>

大哥洋洋灑灑套用了很多遍嫂子的名字,以至於根本讀無可讀,跳著讀了幾句,發現已然到了末尾的時綏。</P>

“沒了?”</P>

見江離支支吾吾,雪之下開口問道。</P>

“我也是會害羞的好嗎…”</P>

“不像,剛才你狡辯的時候說的可擲地有聲了。”</P>

“欸你不要激我。”</P>

“如果一開始就沒膽子念的話就不要客氣了,我全當聽過好了。”</P>

“雪之下雪乃。”</P>

他突然大聲說道,聲音大的都要被岸邊的人聽到了。</P>

“時隔經年,現在的你,除了你美麗的名字,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P>

“喂……”</P>

“我的家鄉位於溫暖的南方,那裡的冬天沒有雪。唯有從北方飛來的大雁,和蘆葦蕩裡搖曳的香蒲,水光瀲灩的湖麵上有野鴨唱著歸鄉的歌謠。”</P>

腦海裡儘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美好的畫麵,</P>

“我見過在夜色的波濤裡起舞的夜光蟲,那是在一個雨後的夏天,瘦弱的火車在乾枯的枕木上經過,去往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目的地。”</P>

“我也曾見過落滿明黃色銀杏葉的台階,斑駁的牆壁上仍有刀劍所刻下的傷痕,耄耋僧人穿著古灰色的長袍於同樣蒼老的佛塔下走過。”</P>

他變得愈發大膽起來,默默的抬起頭來。視線攀過了脆弱的信紙,投向真正的女主角。</P>

“可我唯獨沒有見過雪,那想象中溫暖,透明的雪。”</P>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將它剪下,並股成絲,為你披上冬夜裡的衣裳。此複,順頌時綏。”</P>

長籲一口氣,像是把靈魂也一同流放了。開頭還有些磕磕絆絆,後麵則是一股腦兒起興的胡編。他當然見過雪,事實上每年的冬天,他還會去不同的地方滑雪,今年去是Jackson hole,去年則是加拿大的惠斯勒。然而每每說到動情處,都有隱約的潮濕從他淚角溢出。</P>

雪之下好像呆住了。</P>

滿意的看了看雪之下臉上的驚詫表情,又猛然發現船已經即將靠岸,他摸了摸後頸,不免有些尷尬。</P>

“希望你能不知廉恥胡作非為的時候,可以顧及一下周圍的環境。”</P>

饒是名為雪之下的冰美人,也難免羞赧了半分。</P>

“抱歉,抱歉,這次是真的在道歉啊。”</P>

江離起身輕靈的跳上岸,邊上眾人戲謔的目光中,不好意思的把手遞給船上的雪之下。</P>

雪之下隻想早點結束這趟荒唐的旅程,而其他人在男子恬不知恥的大放厥詞後,如炬般的盯在她身上,於是憤恨的拉上了他的手。</P>

人群中的好事者開始鼓掌,帶動了三兩點的掌聲。</P>

“忍耐一下啦,誰叫你今天穿的實在太漂亮了。”</P>

東國的風土將雪之下生的極美,一襲素雅的浴衣,說是素雅,卻也將女子的容貌展現到了極致。桔梗,金盞菊,多頭菊,紫陽花藏在她腰間弱柳扶風的褶皺中,順著女子婆娑的腳步翻就出層層花的海浪。</P>

無數古代荒淫無道的君王正是亡於這驚鴻一瞥中。他想。</P>

“現在才看到嗎?”</P>

“太暗了,一直沒看清。怎麼樣,要不乾脆直接去找大哥他們吧…..”</P>

江離有些討好的說道。</P>

“算了。”</P>

雪之下歎了一口氣。鬢發邊上那隻垂下來的紫藤蘿步搖微微搖晃著,攝人心魄。</P>

“如果你不存在的話,姑且還算一場有趣的遊會,但話說如果沒有你,恐怕我也不會來這。”</P>

“那我們走吧,我想去那邊的燈籠寫點祝福。”</P>

東山酒店在設計之初對標的是當初賴特的東京帝國飯店,特地聘請了安縵,麗思卡斯頓的設計師和九州的古建築係教授共同設計完成。</P>

九十五層的建築立麵采用抽象自傳統格心門窗的圖案為主題,與現代的玻璃外牆相結合。配合青白色泛著古意的地磚和一排排以極簡風塑造的迎客鬆行道樹裝飾,將西方的刀鋒般的美學與東方的含蓄內斂融合到了極致。</P>

江離毫不客氣的指著廣場正中央那棵盛開的櫻花樹。樹下緋紅的木架子掛滿了一排排祈願的燈籠。</P>

“拜托能否請你稍微有點邊界感,這種事一般隻有親密的人才會一起做吧。”</P>

“你在說什麼鬼話?這裡這麼多人,誰會在意我們?”</P>

廣場本就是半開放性質的,除了酒店自身邀請的合作客戶與當地社會名流,不少人都抱著散步,家庭出遊的心思來這。</P>

加上穿梭在人海中繁忙的服務生,若不是江離引起的動靜太大,即使像雪之下這般漂亮的女生,也不會惹人注目。</P>

“走吧…”</P>

江離再次伸出手,於空中僵了幾秒,又恍然收回。</P>

“記得跟緊彆走散了,否則我沒法跟你姐姐交差。”</P>

躍過橫亙在中央的馬路,直抵櫻花樹下。</P>

中途他時不時回頭觀望女子是否走丟了。</P>

“你不用如此擔心我,再怎麼說我也是成年人了。”</P>

雪之下無奈的歎了口氣,今天已經是她第三次歎氣了,自從跟他說話後,自己養氣的功夫有趨於崩潰的征兆。這家夥也未免太自來熟了一點,明明上午的時候還老老實實的,虧她一開始還禮貌的借他書看。</P>

工作人員用長長的竹竿挑了兩個個白色的燈籠傳過來。</P>

“寫什麼好呢?”</P>

江離略微動了動腦子,就大筆一揮,潑在燈籠上——吾心安處是故鄉。</P>

“蘇軾的詩句嗎?”</P>

“沒有點你的意思。隻是突然想到了這一句。”</P>

他把蠟燭點燃,向工作人員舉起了手示意。</P>

“你這人,簡直就像…….”</P>

“一條腐肉回蕩在肋間不停奔逃的野狗。”</P>

江離替她補充道。死去的魂靈早已被埋葬在土裡,唯有枯萎的屍殼仍記得逃跑時的驚惶。</P>

雪之下微微勾唇。</P>

“明明已經了解愛情的虛假,卻又一廂情願的相信不存在的感情。“</P>

“人是複雜的呀,雪之下同學。這個世界不乏忠誠的叛徒,血勇的懦夫,忠貞的妓女,人有時候需要假裝沉溺於感性中才能好好活下去,社會性動物終究是無法離開群體獨自生存下去,哪怕是梭羅那樣的作家,即便中間需要一些小小的欺騙?”</P>

“欺騙誰?”</P>

“我自己。”</P>

“故作艱深。”若是能避開猛烈的歡喜,自然不會有悲傷來襲。雪之下陡然想到了這一句話。“還是說你cos當下流行的無賴派。?”</P>

“其實我更喜歡《斜陽》”,江離愣了一下,隨後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P>

“人的神經元通過生物電信號來傳遞信息,而多巴胺,血清素等激素又在其中起到了調節作用。多有意思啊,一堆細胞組成的爛肉因為外界的刺激後拚命分泌激素,迫使自己向另一堆爛肉示愛。所以有什麼區彆嗎?不管是政治婚姻也好,一見鐘情也罷,都是男人和女人兩張嘴在相互說謊罷了。”</P>

“我需要一個盟友。”</P>

雪之下沒有理會他沉浸式的發言,在燈籠紙上一邊書寫一邊說道。</P>

“哦~我懂,幫你一起對抗你媽媽對吧,也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媽媽平時估計管你管的很嚴。死皮賴臉也要讓我娶你,不花點時間說服她估計很難能接受你的意見吧。”</P>

“有膽子的話到我母親當麵對她說。”</P>

雪之下白了一眼男人。</P>

“另外,你的性格太扭曲了,虛無主義加上庸俗唯物主義,簡直是科學怪人型恐怖分子的最佳搖籃。在我和你的婚約解除之前,我覺得我有義務替社會治好你這個不穩定因素。”</P>

“你哪來的自信?首先我並不接受庸俗唯物主義的汙蔑,我更信奉康德的不可知論。其次現代腦科學已經非常發達了,首先我不認為人腦中所謂的“意識”有多少特殊性,可以傲慢把自己和其他動物區彆開來,如果你和我講超驗的東西興許我還有點興趣。”</P>

“這才是最大問題啊,你那些歪門邪道的理論已經完成邏輯自洽了”,雪之下扶額,“我是部長,你要裝作接近我完成賭約的話,至少得先入部吧。”</P>

雪之下向江離伸出手顯然是預料到了什麼。</P>

“幽靈社團也能算社團?感覺不如回家部人數多。我的名字你總會寫吧,記得幫我簽一下。”</P>

江離把先前平塚靜交給他的入部屆放到她手上。</P>

“是是是,暫且說一聲,我的社團已經湊齊三人了,不是你口中所謂的幽靈社團。”</P>

”誒呀,那我豈不是連第四者都趕不上,直接排到老五了?”</P>

“隨你的便,另外我可以大方的告訴你,不是我不願意交朋友,而是認為沒有必要去和一些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來往。”</P>

雪之下清高的撩起自己的鬢發,好聞的木香頃刻占領了江離的鼻子。</P>

“我算你的朋友嗎?”</P>

他突然沒來由的追問了一句,雪之下一時語窒,隨後有些艱難的說道,</P>

“像你這種人朋友估計很少,如果你千方百計想要求我的話……”</P>

江離不屑的哼笑了一聲。</P>

“也不過如此嘛……哎呀呀,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當你的朋友的哦,所以你現在可以儘情發揮你的語言才能,我不會生氣的。”他得意的咧起了嘴角。</P>

“病情又加重了。”雪之下歎了口氣,同情的目光上下打量在男人身上“江離同學,今天出門前時候沒有吃利培酮嗎?……當初你的主治醫師是有多失職才會簽字放你出來。”</P>

“還行吧,冷知識,飛躍瘋人院就是致敬我的事跡拍攝。”</P>

江離順著雪之下的思路隨口胡謅,臉上露出了回憶往昔崢嶸歲月的風霜,“我的一號病友是個政治犯,被關進來的時候瘋狂試圖證明自己是個正常人。不斷跟我講浴缸放水的時候不要用勺子,而是直接拔掉塞子。可惜他根本沒讀題乾,入院測試的題目是從浴缸舀水。”</P>

“二號病友則是個老頭,沉迷於永動機的製造,堅稱國外的間諜隨時準備竊取自己的藍圖,為此他特地把家裡房子點了,隻讓藍圖存在於自己的腦子裡,每天打鎮定劑的時候都要念兩句法拉第的電磁公式,英語又不是特彆好,帶著一股子美國南方口音,講的我頭痛。最後在除夕節的時候,在廁所用偷來的二踢腳把三號床的後門炸了。”</P>

“三號床來的快去的也快。平時是個頗為安靜的人,就是吃飯的時候喜歡藏米粒,半夜坐起來指揮手下的米粒打仗,搞得他床邊都是螞蟻,後來每次護士每次喂飯都要強行扒開他嘴巴,戴著橡膠手套在他牙根那溜一圈。平時我被綁著拘束帶無聊的時候,就問他打仗時候的兵力配置。老頭出事後,他就被送去了紐約市第一人民醫院,不久就轉院了。”</P>

“四號床呢?”</P>

見江離突然沉默不語,好似心中有悲傷籠罩,為友人突如其來的離彆和傷感,雪之下好奇的開口。</P>

“四號床是我,笨。”</P>

他終於露出了陰謀得逞的麵目。</P>

“就為了這個?”</P>

“就為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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