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2)







“少爺,新進的筆。

”小廝把筆在桌麵擺開,一臉堆笑,“吳掌櫃知道您當了官,便把今年最好的都送來了。

”</p>

大大小小材質不同的筆墨紙硯在桌上排開,便是家裡最富裕的時候也不曾有這樣的經曆,馮鈺放下手裡的書,走過去仔細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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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是讀書人裡被封官的三人中的一個,他年紀不大,二十五六,麵白無須——留須是愛好,也有人沒這個愛好,他的手裡拿著筆,不停的用指腹摩擦筆杆,他以前可想不到自己能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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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馮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家族,彆的大家族動輒幾百人,就是沒什麼錢和權力,一家子人在那,彆人總要給些麵子,像他們就難了,子嗣不豐,馮鈺是他父母唯一的兒子,上頭有七個姐姐,父母雖然也有兄弟姐妹,但生的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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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人都笑稱馮大家生了七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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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七個姐姐都嫁給了讀書人家,想儘辦法從夫家弄來書給他看,就希望他有朝一日讀出個名堂,光宗耀祖,也能讓她們在夫家的搖杆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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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馮鈺從沒跟友人說過,讀書如果隻是為了當官,就沒那麼清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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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說他功利心重,這樣一個功利心重的人能當好一個官嗎?

朝廷的科考也形同虛設,普通學子再有文采,都沒有出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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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好像當官反倒成了一件丟臉的事了,讀書怎麼能是為了當官呢?

這個理由不體麵!

所以他們一群不得誌的讀書人聚在一起,都覺得如果為了當官讀書,那就太庸俗了,這樣的官也成不了什麼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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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馮鈺還有些恍惚,他還記得那天,自己去參加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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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馮家在平江不是大家族,但經過幾十年的經營還是有些口碑的,原本要請的是他的叔父,但叔父生了病——病的太巧了,他走時沒有細想,還在為叔父這個恰到好處的病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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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想想,那應該是自己父親動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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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心滿滿的前往詩會,馮鈺覺得以自己的本事,壓得那些往日好友抬不起頭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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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於他也不把宋石昭放在眼裡,在他們這些年輕才子的眼裡,宋石昭隻是個管商戶的,商戶自古就是賤籍,哪怕元朝尊卑不分抬高商戶的地位,在他們眼裡,商戶都是低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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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等見了真人,馮鈺才發現自己有多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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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障目這個詞似乎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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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自以為是的學識在對方麵前就像是小兒玩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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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看著宋石昭在那笑,不知道為什麼,他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他覺得那笑是嘲笑,嘲笑他們癡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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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老虎看著一群小貓爭鬥,連管一管的想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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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人曾說他是男人身子女人心眼,自幼想的就比彆人多,所以看到宋石昭的笑容後,他全身沸騰的皿液就像遇到冰一樣重新涼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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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寫了“自以為是”四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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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看到這四個字就嚇住了,但什麼也不敢說,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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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最後一筆斷了,一幅字毀了,他放下筆,轉頭問小廝:“若是猛虎下山,一般會怎麼做?

”</p>

小廝不明所以,但還是說:“一山不容二虎,老虎去了哪兒都要爭搶地盤。

”</p>

馮鈺:“……你說的對。

”</p>

南菩薩如今就是下山的猛虎,他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自量力要跟他爭搶地盤的人,隻不過南菩薩現在還在用溫和的辦法,等他久久見不到成效,嫌麻煩了,就算真的舉起屠刀,隻要雖然找個理由借口,難道還能有誰真的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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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駐紮的軍隊可不是用來看著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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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馮鈺走出家門,走向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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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像另外兩個被封官的一樣以為被封官是自己本事大,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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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那兩個人就是三個南菩薩準備的草把子,下麵的人想上去,就必須踩著他們的頭,他們要是不願意被踩,就隻能跟往日的友人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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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利益,人能變成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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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麵端得再好的儀表,最後撕開了,下頭都是猙獰的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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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對門房說:“還望您通報則個。

”</p>

門房笑嗬嗬地說:“大人,您來得不巧,我家大人已睡下了,明日再來。

”</p>

馮鈺低著頭,哪怕對著宋石昭家的門房都不敢表現的倨傲一些,語氣溫和地說:“有要事與宋大人商量,既然大人休息,下官便先等著。

”</p>

他在宋石昭家門口吹了一夜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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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宋石昭“聽信”出來看他時,才發現他被門房請進了角房裡,已經發熱發的人事不省了,嘴裡還說著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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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昭湊近了聽,發現他嘴裡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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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要辭官……我要辭官……”</p>

宋石昭對下人說:“給馮大人請個好大夫。

”</p>

那麼多讀書人裡,隻有這一個看清楚了,宋石昭看了看那張燒得漲紅得臉,覺得若是叫他死了,確實有些可惜,說不定還是個有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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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馮鈺就恢複了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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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的比較好聽,是馮鈺覺得自己德不配位,非要辭官,不辭就哭,哭完還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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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是這麼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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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林淵很喜歡馮鈺,否則也不會第一次見麵就封了他一個官,畢竟南菩薩親自封的官沒有幾個,還各個都是手握重權的,所以林淵相當禮賢下士,對馮鈺也愛重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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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馮鈺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才華,是白占了位子,既然乾不好事,就對不起南菩薩的愛護,非要辭官,林淵挽留了無數次,馮鈺都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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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人還在一起抱頭痛哭——這是百姓們自己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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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p>

“你說他這是怎麼了!

家裡好不容易出一個官!

哪怕沒有實權,但哪個當官的一上去就有實權了?

”馮鈺的父親和叔父們聚在一起,聚都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躺在床上喝粥的馮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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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這個官外頭多少人看著?

多少人想要?

平江的讀書人這麼多,難不成以後還能再有你的位子?

”</p>

“若不是你病了,現下你就該滾去跪著了!

”</p>

“你不替自己想,總要為你的堂兄弟們想想?

”</p>

……</p>

馮父意氣風發了幾天,結果兒子出去一晚,官就沒了,他原本高昂的頭再次低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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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為了讀書,已經沒什麼錢了,拜師要束脩,好的老師可不便宜,還得去和同窗走動,筆墨紙硯,各式書籍都是要錢的,就是為了讓孩子有一天能當官,攜帶整個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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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安靜的聽著,聽了一會兒才說:“平江的讀書人有多少?

”</p>

長輩們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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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又說:“您們還記得,之前的好幾條政令,讀書人間的反對之聲有多大嗎?

”</p>

讀書人都有個臭毛病,書看多了就生了傲氣,覺得自己足不出戶儘知天下事,能夠對著上麵的人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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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官我辭了,還能保一家平安。

”馮鈺雙目空洞無神,“我若不辭,馮家就完了,家裡沒有我,還有堂兄弟們,隻要他們跟著南菩薩,總有出頭的一天,少說多做,南菩薩喜歡辦實事的人,哪怕沒有官職,隻要做得好,入了南菩薩的眼,何愁沒有前途?

”</p>

馮鈺深吸了幾口氣,他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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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是自己想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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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你們現在怪我,要不了多久,你們就能看到章家和袁家的下場了。

”</p>

章家和袁家就是另外兩個被封官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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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這話說了沒幾天,街上就有了無數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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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們其實對編故事並不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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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流言都是有人操控的,說章家和袁家仗勢欺人,隻因家裡有了官,就雙眼長在額頭上,魚肉百姓,羞辱往日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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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愈演愈烈,加上沒人阻止,百姓們就覺得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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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章家和袁家先後辦了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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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自家當官的孩子染了病,沒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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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這才明白了馮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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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是自己辭官,有個好名聲,家裡的人以後再想出仕也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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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章家和袁家,哪怕壯士割腕,讓自家的孩子死了,以後也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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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們談起這件事都覺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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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自認不比章袁兩家的兒子差,看著這兩個死了,都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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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奇怪的很,遠的羨慕,近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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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好友一日出頭,他們就嫉妒的撓心撓肺,若是一開始不認識這個人,反而不會有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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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為昔日友人的死流了幾滴虛偽的淚,然後開始討論讓誰去接替這些位子更好,等他們自己商量好了人,就再去找宋主管,讓他替他們引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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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眼淚順著眼眶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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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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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沒有辭官,今日他也是這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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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死,馮家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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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父母會保他,叔父們也會為了堂兄弟們的前途,逼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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