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比挖墳鞭屍更甚的,樞相沒有和四郎你說?”
曾緯一愣:“什麼?”
“就在重陽節前,樞相與章相公在政事堂,當著官家的麵吵了起來。章相公要追奪元祐諸臣子孫的恩例,甚至為首者的子孫家小,要流放嶺南。樞相說,惡惡止其身,不可讓子孫為其負罰。你道章相公以何言辭回敬?”
“不知。”
“章相公道,司馬光、呂公著等奸黨,都已經死了,開棺鞭屍又有何用,削奪他們本人的爵位又怎能起到以儆效尤的功效,不如,實實在在地將板子打到他們子孫的身上,才能讓天下士人皆知,不尊不服變法派的下場。”
張尚儀說得很平靜,好像在說“湯瓶裡的水可以衝茶膏了”,或者在說“墨已稠釅可以提筆蘸之了”。
曾緯聽到後來,卻張著嘴,眼中一片呆怔之色。
他的政治經驗與宦場敏銳度,怎及父親曾布的十分之一,因而根本沒有意識到,張尚儀對於政事堂的紛爭竟能了如指掌,是一個重點。
他驚訝、乃至覺得恐懼的,隻是章惇這番厲鬼淒號般的言論。
“章相公這不是以儆效尤,這是赤裸裸的報複,這是要在國朝上下掀起腥風血雨。父親說得沒錯,他已經瘋了,瘋了。”
張氏卻笑了。
這一回,她眼中沒有譏諷之色。
而是無奈。
她很快止住了笑意,盯著曾緯道:“去歲,官家啟用紹聖年號,章惇複得相位。據說,他從外放之地趕來京城的路上,有人問他,公如今為宰相,何事當先,何事為急?章大相公道,司馬光奸邪,吾等先要做的,就是為官家,辨一辨元祐奸黨。章相公這番言辭,與當年高太皇太後臨朝時,司馬文正公自洛陽複出之際所說的話,何其相似。”
曾緯默然。
他方才剛見到這女子時的熟悉的反感,此刻消弭了不少。
這女子不是庸脂俗粉。
她多年浸淫頂層政治舞台的經曆,令她目光如炬。
她說出的根由,才是真正的根由。
父親不也說過,從元豐到紹聖,兩個誤國重臣,一個是司馬光,一個是章惇。
曾緯不得不承認,倘使自己要在仕途有所作為,過了省試、甚至殿試傳名,亦隻是個開端而已。
他需要遏製住自己的精神潔癖,接近、容忍、模仿,京城中這些朝堂上下、宮內宮外的政治動物。
隔間的門被篤篤輕敲。
夥計端著食盤進來。兩碗羊湯蝌蚪粉,兩碟糖霜玉蜂兒。
蝌蚪粉乃京城名點,用麵糊在瓷甑裡壓漏,小團小團的麵糊,從孔洞裡落入肉湯,又因重力作用而拖了一星兒小尾巴,便如蝌蚪般。
蝌蚪粉不是蝌蚪,糖霜玉蜂兒自然也不是蜜蜂。
蓮蓬如蜂房,蓮子便被人們附會為蜂蛹了。因而,糖霜玉蜂兒,乃是這個季節正時鮮的蜜餞蓮子。
“尚儀,父親曉得你最愛吃糖霜玉蜂兒,特意讓我囑咐店裡,備下的。”
“哦?”張氏瞧了瞧那碟蜜餞,道,“你家酒樓的廚子,大約是宅子裡都還安好吧,心性如常,這攪出來的糖霜,甚是細美。”
曾緯淺淺地飲了一口羊湯,認真與張氏道:“蜜餞蓮子,不過是假的玉蜂兒,尚儀才是名副其實的糖霜玉蜂兒。父親中正仁和,見不得章惇再作威作福、汙了官家的清明之政,請尚儀務必如蜂兒般,以此次水患為契機,在內廷出一出力。”
張氏咬了一口蓮子,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