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後,麗園坊,茶肆。
獨自守店的年輕茶博士,帶著同情的目光看向牆角的客人。
今天這樣的日子,此刻這個時辰,踽踽而來、默默飲茶,不急著趕回家吃臘八飯,像是沒有家室的情形。
人倒長得挺體麵的,袍衫雖有補丁,也還清爽。言語彬彬有禮,坐下後就拿起架上的茶經來看,唔,讀書人的文雅派頭挺足。
茶博士暗暗品評一番,又感慨道,你也孤寒,我也孤寒,這佳節裡相遇,能給客官你煎一碗好茶,也是緣分。
他誠心誠意這般想,看向客人的目光不免又添了幾分溫善之意。
邵清徐徐地啜幾口茶,讚句湯妙味醇,向茶博士謝一回。
又道:“貴店選址真好,離禦街不太遠,卻鬨中取靜,書坊、茶肆皆有,食攤、商鋪不缺,不知民宅的賃錢須幾何?”
茶博士殷殷地過來閒聊:“街口那些門前寬敞、可做買賣的,賃錢自然高些。巷子深處的,價錢低不少,數日前牙人給賃出去一個小院子,聽聞每月不上十貫。”
“哦。”邵清起身,作了興致乍起之意,踱到茶肆的窗欞邊,往茶博士所說的方向打望。
茶博士亦近前指點:“就是那竹籬花畦繞著的一家,蠻雅致哩。”
忽聽巷口蹄音噠噠,邵清聞聲扭頭,遙遙辨出趕車之人時,震驚不已,下意識地往後退幾步,拿茶盞遮住了半邊臉。
……
戌時中,一彎星月上到中天。
張阿四駕著騾車,今日第二次穿過臘八節熱鬨的街市,進到麗園坊。
有自己在禁軍一同做過好幾趟臟活的好兄弟幫忙,有汝舟這個不明就裡的小娃娃出麵,張阿四先頭那一趟拉人,十分順利。姚歡和汝舟被拉到麗園坊柳氏新租的宅中時,姐弟倆都還暈著呢。
而這第二回,車中的人,定是也暈著吧——不是被藥暈的,而是樂暈的。
想到自己方才去襄園接曾緯時、對方那冰霜之色,阿四不免心中冷笑:曾大官人哪,既然此前柳氏將你說服了,你今日又毫不猶豫地上了我的車,還如此惺惺作態,裝的什麼蒜。
“曾官人,到了。”
阿四在夜色裡,儘量將車停得緊靠宅門,然後像所有忠實的、搖著尾巴給主人叼來獵物的狗一樣,帶著討好之色,向主人示意。
曾緯沒有立即下車。
“阿四,我雖未帶小廝出來,但襄園的仆婢,每個人都曉得,今日我是跟著你張阿四出的門。”
張阿四再次想笑。如此義正辭嚴的口吻,知道的,你是來一度春宵,不知道的,以為你馬上要“文死諫、武死戰”了呢。
真是有意思,偽君子果然推己及人,害怕真小人。
曾緯這句話,將張阿四麵對這位上流階層的官宦公子時,那種從皮囊到骨子裡的卑微低賤感,忽如被拂塵掃灰似的,撣個一乾二淨。
“官人放心,這宅子裡,此刻隻有姚娘子姐弟,和他們的母親。小的一心一意要為官人當好差遣,自是盼著官人與姚娘子終成眷屬,也願柳娘子孤兒寡母的有個好依靠。如此佳話,唯有官人來成就。小的和柳娘子,難道還會在門裡頭,埋伏妖魔鬼怪不成?”
正言語間,院門伴著輕微的合頁響,“吱呀”一聲開了。
柳氏的臉探了出來:“就聽得蹄音呢,快進屋罷。”
曾緯深吸一口氣,終是下了車,疾步閃進門內。
短暫的瞬間,他有股錯覺,恍然置身於青江坊沈馥之的小院,甚至天井中的魚池,都砌得那麼像。
忽地,他瞥到牆角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再細瞧,不免吃驚。
“你,綁著他作甚?”曾緯指著瑟縮在門檻處的姚汝舟,問柳氏。
柳氏輕描淡寫:“娃娃方才見我對他姐姐手勁大了些。他不曉事,哪知我這當娘的,是為他姐姐好,我怕他開了門跑出去,所以先捆一回。”
曾緯道:“那你將他口中的帕子取了,莫噎著他。”
柳氏哄道:“曾公子,俗話講,七歲八歲狗都嫌,他若哇哇叫喚起來,不但擾了你們的興致,招來街坊打探,可怎生是好?公子放心,你瞧他哭哭唧唧的,出氣兒順溜著呐。我是他親娘,難道還害了他?”
曾緯不再多言。
昏暗中,他能感到,小汝舟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他想起這對姐弟曾經笑靨燦爛地與自己相處的時光。
曾緯步履一滯,駐足於正廳門口。
饅頭都吃到豆沙邊了,柳氏豈會任眼前這個既可以說是金主、也可以說是獵物的男子萌生退意。
但這婦人實在算得讀心高手,她並不像風月場所裡真實的鴇母那般急切地促成好事,她隻也佯作體恤地,跟著曾緯的節奏,暫停下來。
“官人,四公子,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她吧。”
柳氏輕柔道,口吻滲透著“請君惜取良辰”的衷心祝福似的。
見曾緯將低著的腦袋抬了起來,愣愣地往著屋內隱約的榴紅燭光,柳氏又補充道:“這丫頭的脾氣乖張倔強,實則怪不得她,乃因親娘走得太早了,有些喜怒無常。公子既與她已兩情相悅,隻一時鬨了彆扭,公子便好好疼她,哄她幾句,她豈會真的不願?”
柳氏的最後一句還未落地聽個回響兒,曾緯已重新舉步,徑直往那片榴紅色走去。
曾緯聽到正廳的木門在身後,十分乾脆地“咿呀”一聲掩了。
他繞過小戶人家那些乏善可陳的簡單家什,往內屋走去。
柳氏後頭那幾句話,他渾沒聽進半句。
他仍決定進屋,與任何旁人的推波助瀾的煽動無關。
他想明白了,他要在今晚解決一個問題,要一個勝利的結果。
到了此刻,裡頭那女子帶給他的,已經不僅僅是情意灰飛煙滅的不甘,而更是頻頻失敗的打擊。
他在當今官家這樣的九五至尊,以及父親曾布這樣的宦場宿將麵前,都沒有真正地失敗過!
他從趙煦手裡第一次要功名差遣,就成了。他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利益忤逆父親,也成了。
他曾緯二十來年的人生路上,還從沒遇到過“求而不得”四個字。
曾緯跨入寢屋。
他看清了榻上的人,看清了那張蒼白的臉。
女子身上蓋著錦被,見他進來後仍保持僵硬的姿態,顯然如柳氏和張阿四所言,已被束縛了手腳。
曾緯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姚歡。
她嘴裡也和小汝舟一般,塞了帕子。
目下,她既無法像那日在襄園裡似的,對他拳打腳踢地反抗,也無法像另一日在竹林街飯食店裡似的,對他鄰牙利齒地痛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