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剩一對眼睛還能對外說話,確切地講,是對外傳遞雜糅著警告、嘲諷、詈罵、勸誡的信號。
曾緯在霎那間,遲疑是否要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突然之間,曾緯覺得自己是不是傻!
正是在這樣的目光中行美事,才算得上佳的享受過程啊。
這雙眼睛裡射出的火焰,哪裡就真的能灼傷自己?
官家趙煦的眼睛,父親曾布的眼睛,父親政敵章惇的眼睛,貢院科場裡蔡京的眼睛,他曾緯很多時候都不能直視或害怕直視。
那是權力的碾壓,君權的,父權的,比自己官階更高之人的威權的,躲不開,隻能受著。
此際,正合他曾緯來體嘗權力碾壓的快感了。
這種快感,甚至已然無關情欲。
曾緯緩緩地坐在榻邊,迎著女子刀子般銳利又無用的目光,噙起嘴角笑了笑,抬手將她紛亂地覆在麵頰上的鬢發,順到耳後。
……
小汝舟瞪起眼睛,透過夜色,望著正廳方向。
自己的親娘柳氏,和姨母家那個曾經的夥計張阿四,他二人守在門口,腦袋湊在一處,就像兩隻碩大的黃鼠狼,猥瑣地聆聽動靜。
小汝舟的眼睛望向前方,耳朵卻是給身後之人的。
隔著牆的那人。
片刻前,汝舟聽到自己貼著的牆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汝舟,是我,邵清。”
見汝舟乍停抽泣,那聲音又道:“你姐姐是不是在屋裡?如果是,你又不願意你母親和曾家的公子那樣對她,讓她受傷,我能救她。你往右邊動一動。”
汝舟先是驚駭,繼而好像聽懂了,小心地挪了挪。
“你再挪幾步,蹭著那口缸。”
汝舟照做。
“你把手抵到牆上,摸到一個缺口……對,就是這裡,彆動。”
邵清平靜低柔的嗓音,驀然加了幾分果決的指令:“我現在來割你腕上的繩索,繩子斷了後,你聽我的吩咐去開門院門,我就能衝進來,好麼?”
透過那個隻有一拳大小的牆洞,借著幽微的月光,邵清看到汝舟用力地點了好幾下頭,反扶著洞沿的雙手則不再移動。
“好,我出刀了。”
邵清將柳葉刀平伸進去,控著手勁鋸著麻繩。
“斷了,你試一下,但先莫起身。”
汝舟的小拳頭得了自由,伸一伸,扶住了自己的雙胯。
“我數一二三,我們同時往院門跑。”
汝舟的屁股撅了起來。
剛聽到身後一個“三”字出口,他就像一支離弦的小小羽箭,筆直地衝向院門。
他甚至,曉得提前舉起雙臂,以確保在衝到門板前的同時,手掌就能抓住門栓。
“嘎吱……咣……”
門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開門,幾個跨步就到了兩隻黃鼠狼跟前,右臂一繞,五指如幕,鉤住張阿四脖頸的同時,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見突然衝進來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須臾便製服了阿四。
她驟然間受了驚嚇,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對方壓著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鄰右舍進來看到你們和曾緯的醜行。”
柳氏剛要張嘴,聽得此言,隻“嗬、嗬”地喘幾口大氣,撫著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卻聽自己那已經取出口中布帛的親生兒子搶著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
邵清被汝舟後半句說得額頭一悶,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著柳氏:“你去那間。”
柳氏驟逢恁大變故,癟著嘴,心中罵道,不要臉的臭丫頭,原來竟是四處招惹了偷腥的貓兒,連帶著將弟弟也養成了吃裡爬外的東西。
但她隻覺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動,腳步踩著泥坑一般,跌跌絆絆進了廂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著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掙紮的張阿四,亦扔進門去,將銅鎖合上。
那一頭,小汝舟打開正廳的門,邵清提步而入。
兩人過了隔間,衝進寢屋時,曾緯正因聽到外頭動靜不對,已然從榻上躍起,有些倉惶地將中單掖緊。
他看清進來的人是邵清,一時之間,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禦前奏對練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開腔斥道:“你這奸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騷擾。此處是我和歡兒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幾步,盯著他,卻並不回應他,隻將匕首遞給身側的汝舟道:“去看看你姐姐,是不是被綁著。”
說話間,邵清調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對著床榻。
汝舟像隻鬆鼠般跳到榻邊。
這娃娃當真機靈,先割斷了姚歡腳腕間的繩索。姚歡雙腿能動後,咕嚕一翻身,露出背後被反綁著的手腕。
待兩隻手也得了自由,姚歡一把抓過床架上的外裙,胡亂地紮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無遲滯地翻下地來,撲到邵清背後。
“帶我走!”
她雙腿被綁了兩個時辰不得動彈,一時竟站不住,腳一軟,噗通跪在地上,隻伸出雙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動,垂目看她,將她抱了起來。
汝舟緊張地拿刀對著曾經喜愛又依賴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東水門。”
“你跟著我們就好,不必理他。”邵清道。
汝舟卻將小小的柳葉刀捏得更緊了,一邊趨步跟上邵清,一邊回頭看,生怕曾四叔撲上來似的。
邵先生說得沒錯,曾四叔不必被理會。
曾四叔並沒有撲上來,他就像瓦肆裡斷了線的懸絲木偶,僵立在那裡。